一点感想
喻慧
以文说画真是道难题。本书的编辑约我写创作工笔花鸟画的体会,我不得不回头想想自己的绘画历程。
多年来,每天从家到画室,几百米路循着惯性反反复复,单调而孤寂。
画室在紧邻石头城的一座小山上,南边不远处为龚贤故居“扫叶楼”,西边是秦淮河沿支“三叉河”。80年代初画院移址时,选了这个荒芜的地方,踞山傍树,盖起了一片苏式园林,叫做“四明山庄”。院子不大,飞檐楼阁,几曲回廊。我的画室有满墙的格花玻璃窗,朝向庭院,静得只见风动,偶闻鸟鸣。窗外,两株腊梅树,夏日荫荫暗绿,冬日满枝寒香,时常让我望得出神。稍远处太湖石圈着小池塘,一两只黑鸟掠过树影,栖息在石缝中窜出杂枝闲草上。我们搬进来已近二十年,树大了,墙旧了,在这片古朴的景致中,每天画画,不敢懈怠。
初学画的时候,有一年多时间,我用于临摹宋人花鸟画。老师说你要注重临它的气息,这样一种抽象的概念,当初是难以体验的,只知道埋头去临,千方百计摹得更像。那时,画院还寄居在南京旧总统府西花园,也是个庭院深深的处所。我们一届学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传统中各临一段。学习方式松散,自我要求严格,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枯燥而愉快的学习,使我不仅锻炼了技法,还触摸到一种超越客观自然的审美方式。宋人那种宁静、渊深、沉稳、雅致,具有内省精神的特质,使我受益良多,日积月累,寒暑几度。这种审美精神在不知不觉中,转化为自己内心的点点领会。
毕业之际,改革开放的窗口正值打开,相对封闭的自给自足式的平静被打破,我们身处眼可观六路,耳可听八方的时代。看到那么多西方现代绘画,深为它绚烂的色彩和强烈的个人意识而着迷。出于对风景直抒己见的愿望,那时我画了《解冻》等作品,这种简单“再现”带来深度上的不满足,从自然角度直观的审美,与从古画里通过学习和训练得来的审美是有差距的,前一种是散漫、不经意的;而后者是凝视、经过提炼的。头脑中气泡般浮出的幻想,在细节表现的水面上一一破灭。想象力可以轻快地跳跃在前方,实现之手却在后面磕磕绊绊。一些看起来简单的事情,一些说起来通俗易懂的道理,要成为自己的体验和表达,却真是不容易。从实境到意境,这种转化是中国画亘古的命题,我也深知这是无法回避的规则。
宋人院体工笔画属于单纯而优雅的美,是“安乐椅式让人放松的艺术”。它以精确细腻的具体形象刻画自然万象,整体上又与诗意的表达相结合,所谓“怡悦性情”,与当时文人通过宋词传达的自然、适意、清净、淡泊的人生理念和生活情趣有关。而在追求诗意时,更多的是对审美趣味的追求。宋代花鸟画大多取自然的一隅近景构图,单向出枝,保留主体轮廓的完整,经营空白,由此强调了“独幅画”感,简练、内敛而紧凑。其画境的完美,几乎便是关于一个世界的独见。它并不注重背景的渲染,光阴的侵蚀给它罩上一层统一的暖旧,它超越了时间,包括季节。
中国画固有的形式孕涵了历史积淀下来的审美经验,有如一部辞典,今天的我们在其中寻找词汇。既然无可选择地运用了这种语言,那么,只有遵循它的规则。我不具备犯规的天赋,无奈只有小心地保持自己的本质,寻找个人可能的丰富性,并相信“每一颗好果实都有一棵大树撑腰”。传统,正是棵根深叶茂的树。
但是,多少终究会心有不甘。在今天,这种不甘也许就是中国画发展的前提。
一幅画在我脑中形成之初,首先是一片色彩的氛围,我捂不住这四季交替、阴晴晨昏给我带来的新鲜感受。为了表达环境、色域中的花与鸟,我把视点推至中景。因此,尺幅也相应增大,并采纳西画的取景法,对自然作片断的剪裁,随意截边,让画面有种视觉上的蔓延。我一遍又一遍地渲染底色,不是做旧,而是把生活中的原色,经过记忆的过滤,再呈现为纸上的色彩。色彩的变幻意味着空间上的预设,也意味着情绪的间接传达,它形成了我的第二个自然。一个阶段我画了一批欣然的绿。如《正午》、《春分》等画;在另一些画里,让对比的颜色谐调在一个画面,底色上有暖红与冷绿的衔接,如:《野花遍地》;还有石青与土黄的谐和,如:《醉秋风》。我还尝试着用粉加颜色调出的灰色调,来统一画面,让背景和物体渐渐模糊,这种朦胧而温暖的感觉、细微的色差,非常适合盛开的花朵,如:《海棠》、《玉兰花开》。
我记不起有哪幅画自哪种具体特定的场景,黄昏时分光阴交替那种透明的灰蒙,或是雨后晴明、清澈的幽暗,分明打动过我。其实我的观察是粗糙的,只有一个笼统的气氛上的记忆,我努力捕捉这种转瞬即逝的感觉。我的表现范围也是有限的,只注意目之所及的花花草草,那些平凡朴实的景致。我宁愿被笼罩在自然中,沉思而无所想,静待“灵魂形成结晶的神秘时刻”。当人面对沙漠、仰视山崖,倾听湍流,常常是孤独的,以内心感受风景,也许永远是一个隐私,“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相信那感动经过时间的深埋,终会在某一刻被另外的感觉启动出来,渗透每一幅画里。
谈画是件吃力而不讨好的事,我不知不觉中了圈套,煞费苦心,自己看看好像什么都没能说清楚。画画是种缘份,邂逅了它便是你的命运。
不久前,我去了趟湖南长沙,连续两次看了马王堆博物馆,被两千多年前的锦绣残片深深吸引——如皮肤般细腻的麻,像羽毛一样华丽的绫,还有在薄如烟雾的丝质上密密地满绣各式云紋,若有似无,既绚丽又脆弱,令人唏嘘而伤感,它触动了我最软弱的那根心弦。我想象着,古代妇女如何一针一针地倾诉她们内心深处轻轻的细语,伴着辛劳和岁月,平心静气地充实着自己的生命。馈赠给我们如此精美的礼物,让我不由全然地倾下心去。
工笔画在制作和心境上,与古代女红有着许多相同、谨慎、精细、寂寞、悠闲。当画稿确定之后,画家便像一个诚实而执著的劳动者,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让画面如显影般显现出来,专注手艺,不吝体力。我感谢画画这样的劳作,带来内心的慰藉和安宁。对于我来说,绘画始终是一件中肯而谦卑的事。
中国画就像是一个凝炼的魂魄,我们今天掺进时代的水分稀释着它,不知算不算新工笔花鸟画。我缓慢而不断地自我更新着,对未来依然无知而茫然。
(转载自雅昌)1997年7月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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