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
张书云
《中国画学刊》副主编
一个人能保持一种长久不变的精神气质和思想穿透力,在这个多变的时代无疑是一种奇迹,从陆庆龙身上,我看到了这种奇迹,同时看到作为画家的他,凸显出一种浓烈的诗人气质——他分明是一位触摸深度疼痛的田园诗人。而在我们的时代,即使是有些诗人,也几乎没有诗人气质。
有一种温暖是宁静的,静得围进你的内心,你可以感觉到似乎有双温暖的手攫住了你的情感,你随她缓缓步入,轻柔中带着力量,温和中带着肃然,生活着又超脱着,冷静着又热烈着,细小着又辽远着。这就是日前举办的陆庆龙“宁静的温暖”油画风景展带给我的心灵意像。
精神的“还乡”
打开现代人心灵之门
陆庆龙油画风景展关键词是“家园”。这个家园是现实层面的,是具象的,就是我们都熟悉的苏北里下河平原怀抱里的家园——温暖低矮的房屋,门前蜿蜒的小河,屋后松软的草垛,阳光下开阔的田野,随风摇曳的芦苇……这些铭刻我们记忆深处的感情符号,已然是一生挥之不尽、魂牵梦萦的人文图腾。
有人说,20世纪是“漂泊”和“探求”的世纪。生存的、理想的、政治的、物质的、战争的等等因素,造就了一批又一批以漂泊无定、四海为家为生存特征的人。他们挥别世代所居的家园,拔起了自己的“根”,像无根植物一样在水上漂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够成为他们的宿站,而他们对于任何一个地方,又只是匆匆的过客。质言之,漂泊者和寻觅者的生存状态作为现代社会的特殊产物,谁理解了它就找到了理解这个时代的钥匙。
作为画家的陆庆龙对迁徙的人生只会有更敏锐的感知,上世纪90年代起,他把画笔投向这片襁褓之地,正值中国社会新一轮发展思想剧烈震荡期,也许是不自觉的一语中的,却折射出艺术赋予他的天生的把脉能力。
这个家园同时也是哲学层面的。寻找精神家园其悠久历史就像人类文明一样古老而漫长。19世纪以后的西方文明向来有着“浮士德精神”,即一直在寻求超越、寻求精神的终极归宿。中国文化本身营构了一个温暖的“家”,它的核心意向朝向“家”,所以有了“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千古鸣响,中国文化可以说是乡愁文化。物质极大丰富、物欲急剧膨胀的今天,物质与精神的对峙和碰撞有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一次漂泊结束,新的追寻又开始,这是一个我们的精神被集体放逐的时代。比我们生存的大地剧震期更让值得审视的是,人类的精神地气在断裂——人失去参照,变成无“家”可归的个人主义者,这其实正是对家园最大的破灭。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类返回精神故乡的渴望从未有过的迫切。
德国早期浪漫派著名抒情诗人诺瓦里斯声说,哲学活动的本质原就是精神还乡。所以,陆庆龙风景展就是带着浓浓乡愁、寻找精神家园的旅程——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的“还乡”。
心灵的写实
将写意精神融入油画
一个艺术家倘若具备悲天悯人的胸怀,关注人类终极命运的情结,那么无论他搞何种艺术创作都不重要了,即便他的技法拙劣也无可厚非。然而,陆庆龙多年来,执著于绘画语言的探索。每个个体对物象都有不同的观察方式,那么绘画语言也就有了不同的表达方式,可到底哪种才是真正契合自己心境的表达?作为一个生活在当下,长期受东方文化熏陶的油画家,陆庆龙同样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另种“漂泊”和“探索”,正是来自本土精神家园的关照,使他走出了一条中国意味的当代油画之路。
陆庆龙的油画风景传递给我的是强烈的真实,这种真实并非形体具像的描摹,而是画面所弥漫的熟悉的味道和温馨的气氛,让你的内心感到无比熨帖。他像一个敏锐的猎人,只用鼻子捕捉草木花香,单凭耳朵分辨风声鹤鸣,调配出一种令人忧郁的诱惑。没有印象派光影的灿烂,撷取法国新古典主义的典雅蕴涵,融合中国水墨画的空灵,使得他笔下的树林、田地、河流、农舍诗意呈现,空气恬静灵动而又富有张力。
俄罗斯巡回展览派著名风景画家列维旅居异乡时,对故土吐露心曲:“我怀念俄罗斯,痛苦地想要看看融化的雪、小白桦。”是的,没有比对故土的痛苦爱恋更能成就一位真正的风景画家了。爱灌注进陆庆龙的每幅作品中,读他的风景,我能深深地感受到一个多情而敏感的心灵在宁静中燃烧,那灰色调的和谐里拥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其情思犹如秋日澄澈沉静的湖水,甜蜜而忧郁地柔入你的心脾。
百年中国油画,其突破耗尽了几代画家的心血。将中国绘画中的写意精神,注入到西方绘画的历史脉络中去,创立一种具有中国意味的当代绘画,这是中国当代油画家所面临的共同课题,在陆庆龙宁静的画布深处,我看到了执著的探索,将中国现代绘画从语言形式的层面引入到中国艺术精神的更深层面上来。他近于天真童心,邻于原始主义,似乎超现实主义,在浮躁的功利世界里给我们一处清凉纯净的精神空间。
敬畏的生活
对艺术无限仰望
有一种人,你要了解他,无需时间,而就是一眼的瞬间——因为他澄明得让你能清澈见底,他天真得让你也不由解下坚硬铠甲,用心靠近。陆庆龙就是这样一种人。他的体质看似有些羸弱,让你联想到他的作息无规律,他的精神负累,以及他的唯美追求;他的眼神纯净中略显羞涩和忧郁,写着他的敏感,他的自卑,他的不合群,却也透出他内心的波澜跌宕。
研讨会上,一位和陆庆龙有深交的同事对他的评价验证了我的直觉,他说陆庆龙是一个有自卑感的人,总觉得自己的绘画语言不到位,总处于一种忧思状态。我最初关注陆庆龙,也是源于他的画。去年,他的水粉《兄弟》获全国美展金奖,生活底层人物的视角选择,高度写实扎实的基本功,已足够清晰描绘出画家自身的素描——若不是身怀卑微之心、不是守得寂寞苦心作画,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苏北画家,不会有艺术成就的喷薄而发。这枚金质奖章更是业界对已远离喧嚣、宁静致远精神的崇高致敬。
此次风景展进一步加深了我对他的认知。纯朴的题材,唯美的表现,忧伤的气息,宁静的意境,这是他在迷茫的困惑后,对自己有了理性的定义,他的眼神透出坚定,他的笔触变得干练。一个人能保持一种长久不变的精神气质和思想穿透力,在这个多变的时代无疑就是一种奇迹。从陆庆龙身上,我看到了这种奇迹,同时感动作为画家的他,凸显出一种异常浓烈的诗人气质——分别是一位触摸深度疼痛的田园诗人。而在我们的时代,即使是大部分诗人,也几乎是没有诗人气质的。这种气质,让我联想到纵横历史星空的米开朗琪罗、普希金、肖邦、王维……他们显得更像是一个精神家族,滋润着人类热浪烤灼的干涸的大地。
陆庆龙诗意的风景画,让我同时也看到他多方面的修养,除了亲身的经历、浓厚的家乡情结,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以及广泛的兴趣都有了作用点。我尤为欣赏他的一组雪景,透着诗韵和音律,音乐、文学、书法、甚至舞蹈等其他艺术形式都给了他绘画直接或间接的滋养。他的绘画风格其实有着一个演变历程,而且很清晰,是在告诉我们,任何一个画家,没有广博文化作支撑,没有宁静心态作铺垫,任何自吹自擂的画家或大师都站不住脚。
徜徉展厅,射灯下,那一幅幅梦里之境冲破矩形的框,静默流淌心间。我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一句话“因为一定要选择,于是我便立即终身选定了……忧郁的思想、艰难的命运、孤寂的生活。”这是一位伟大艺术家执著的心灵悲歌,我想,也应该是心怀悲悯淡看风云者、以及不善言辞的陆庆龙的无悔追求。
(图片另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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