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师曰:境界说其内核为“真”,为“自然”,为“不失赤子之心”。赤子之心以“自然之眼、自然之舌”描写真景物、真感情,而与之相背的则是有着“乡愿”之卑微之伪。其伪也,即使其文也华美但却殊少真味。刘勰《文心雕龙》所谓:“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有所感而发,才情天纵。亦如庄子云:“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而归乎自然为上乘。”艺术家苟能与天地精神邂逅,则其情也必真,其所述也自然。是以“不作伪态,不作忸怩态,不作高岸态,不作殉道态,唯真是求,唯自然为归宿,则赤子之心自然在焉”。
盖为诗,为书,为画,但得弃卑陋之心,顺乎自然,则自然有童心在焉,亦或曰赤子心在焉。纯正之心在,则可无凝塞于视听,视听无碍则神思自现焉。其深思,纵接乎千载,其远观而通乎万里。则“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有思皆妙理,畅神与物游,得虚静平明,是以虽钝如余,才思固不敏,然静使疑虑方定,故亦能覃思,积久以功成,是以通理博见,树意志以贯一。若“布麻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而至于理之微妙及曲致之情境,又非言语能详尽也。是以文与理、理与书画皆互为表里。诠理以文,首倡叙述之功,入理之微也,当尽表现之能。
是以有神思而能为意象,意象积而为辞章,辞章不足倚以表现。或曰“意受于思,言受于意”。言之不足发而为书画。是以神与物游而得感通,得觉悟。积学博见,得乎守一,博而能一,方可以章成。发乎为书画,则可神超而形越。
(二)
夫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而全其神气”。而吴生用笔“飞动飘举,神假天造,前无古人,匪密于顾盼,谨以象似,然凡俗脱尽,点画离披”。二者体分乎疏密,而各臻其妙,秉性异也。故曰:“各师成心,其异如面”。石涛云:“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着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师而不化之有?”信夫。
刘勰云:“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是以张旭颠也非颠,怀素狂亦非狂,所以颠狂者,师曰:“无非三分醉意,七分醉态,喜作人来之疯,及至观众愈多,其兴愈酣,心手两畅之时,更忘乎所以……”即使如此,“且能在颠狂之中保持法度,那前提是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草书点划使转,烂熟于胸,流溢于毫端,加之酒后理性削弱,感悟增强,必有出乎意外之结体用笔……”而泼墨写意与狂草几同出一理,似颠非颠,醉耶非醉,当此时,心有勃郁,意欲奔驰。“把笔临楮,忽与天地精神相往还……”“笔才一二,象已应焉”。“风驰电掣,曾不能以一瞬”。借以醉态,譬若为文,则辞直而义畅,文思到处,自去其浮文弱植,缥缈附俗。
或学养既厚,技艺近纯,方作画时则殚精竭虑,惨淡经营,正所谓“含笔而腐毫”者,当代画家李可染、潘天寿是也,于赋或词或诗则如汉之司马相如,唐之贾岛、杜工部是也,又有王充气竭于沉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盖人之秉性匪同,迟速有分,是以“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是以文章由学,资质在天,资质高而格自高,“学”而见浅深,“习”能定“雅郑”。古之人不余欺也。
(三)
夫唐之吴道子与李思训同作嘉陵江三百里山水,思训数月之功,吴生一日之迹,而各尽其妙,此无它,秉性各异,迟速有分也。虽然机敏故造而成功,疑虑故愈久而致绩。“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闻也”。然则非学而无以成材,非志无以成学。而学又不可以不精,博而能鉴,雅俗不可以同列。不然,徒凭俗技以悦人者,终为“■翟备色,■翥不过百步”。或曰“雉窜文囿”者也。而“■隼乏采,则翰飞戾天”、“藻耀高翔,固文之鸣凤也”。此亦适于书画。余才思故不敏,每静思则使疑虑方定,是以立定精神,通理以博见,恭而待师,砺意志以贯一。自思量,人生百年,不过一瞬,天生我才,当有定论,是以人皆舍法而求变,而余独守而抱一也。
(四)
古之学书,多以指法、腕法体势合乎度而锋得力,而气度流行又贯穿于行间,非至精熟难期合法,而合法在勤学、博见,但得腕中、指中、眼中、心中,贯而为一,书方得入妙境。
学书当适秉性,虽有流美之书,盲从而难悟其法,魏文帝《典论•论文》云:“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书亦然。
学书当重体验,无感知之体验则难以觉悟,无觉悟则无以论书,不然则迤遢误人,不足取也。而善书者,由感觉至觉悟,一点一画之由来皆出自心得,或片言只语,亦足以启发论者之源头活水,虽间有偏执,然比之科学与理性之论断则更能近乎真知。
余读《艺舟双楫》、《广艺舟双楫》,见包氏康氏皆尊碑,盖魏晋唐帖,延延至今,非不善也,缘其已失精神矣。至南宋以降,帖学渐衰,纸帛易坏,故晋人之帖难见,即唐人钩本,亦属凤毛麟角,而重钩屡翻之本,亦大失原作风貌。虽有赵松雪托古改制,宗法晋唐。千余年来,一个而已。及至明初台阁体一出,有三宋、二沈、姜立纲及明四家继承帖学皆无创格。直至明末张瑞图、董其昌、王铎、傅山始有小成。然真帖愈少,即使宋明之帖,亦因屡次翻刻而失其面目,而其精神尤不足论。有清以来,康熙帝法董其昌,而乾隆宗赵松雪,虽上行下效,成一时之风,亦荟于得天,及至石涛、八大诸人已远逊明人,况其他乎。流败既甚,师帖者绝不见工,是以帖学呈江河日下之势,已再难挽回,然则物极必反,天理固然。阮元、包世臣、康有为诸名家著书立说,并以躬行,尊碑抑帖,一时碑学大兴,遂有邓石如、伊秉绶、丁敬、钱坫、桂馥、陈鸿寿、包世臣、阮元等尊碑诸家,晚清又有何绍基、赵之谦、吴昌硕、金冬心、康有为诸人为呼应,碑学大家鼎盛一时。关于尊碑,康有为云:“今日欲尊帖学,则翻之已坏,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则唐碑已坏,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笔划完好,精神流露,易于临摹,一也;可考隶楷之变,二也;可以考后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结构,宋尚意态,六朝碑各体毕备,四也;笔法舒长刻入,雄奇角出,应接不暇,实为唐宋之所无,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于尊乎!”(《广艺舟双楫•尊碑第二》)在此,康氏论述了人们尊碑之诸多因素,但并非否定帖学。为其不可得而尊也。
本文节选自《沧海一粟》第一辑 话画
发表评论 评论 (7 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