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州到纽约——谈杨明义的画
作者:刘丽
杨明义是一九四三年于苏州土生土长的画家,一年前负笈来美,现旅居纽约。在此以前他在苏州画院工作,以木刻版画和专写江南水墨画知名。他的“江南渔村”曾入选一九八二年的法国春季沙龙美展。
初识杨明义,正逢他来美之前,见到他不少旧作。在水墨画方面,杨能很成功地把握水份与留白,以简明的笔墨,用西洋的立体透视与水彩技巧,把江南的烟雨意境,水乡的深远辽阔,和大自然与人间和谐宁静的气氛描绘出来。
他的版画却给人不同的感受。流畅而有力的线条表现出明朗轻快的效果,题材也较为宽阔,有山水、有人物写景。同时他能运用墨色不同的深浅度,来传达空间和距离感,使人觉得可以身临其境。
杨明义在水墨与版画之间,寻找到了一个艺术表现平衡的领域。大片淋漓的水墨渲染使画家能畅快的抒发情感,而又藉版画的线条来娓娓描述细腻的情节。在制作过程中,前者的媒体是阴柔的,而后者却是刚阳的。我以为这种表里阴柔错综,可能是画家对自己的需要而做的一种搭配。
但是,我并不认为过去的这些作品是完美无疵的。客观的条件及环境对画家有巨大的影响,中国大陆画院的工作者,一般人难以想像他们是在何种创作空间里工作。他们可能在教美术之外,还有一些社会责任,如辅导少年宫、儿童宫的绘画,给地方上的政要绘应酬画,或者作些参展而无经济利益的作品,此外亦可能被提为政协代表……。(艺术家参政无疑是走上末路。)固然这些画外事对画家生活本身而言不无好处,他会得到一些优待和补贴,但是如此身不由己,自然减少创作能力。当然,画廊国有制更不能激励艺术家努力创造又是另一客观的事实。
因此在杨明义旧作中,有结构重复和流于公式化的现象,并且有时取材亦显得拘谨。我特别指出那些水墨画里的蓝衣少女。也许是为了点缀,也许是为了制造一个对比的效果。但是在我看来,这些相貌神态理想化的人物使人禁不住要把他们拿来和“解放后”的宣传图画里的人物相比。他们朝气蓬勃,面色红润。总是摆出一幅大无畏的精神。上刀山,下火海,永无险阻。我禁不住猜想,这是不是杨明义的安全岛呢?还是另一个能引起大家共鸣的语言?
不可讳言,这个现象是普遍存在于大陆画家的现实环境里的——画别人要看的画。许多画家已习惯了这种绘画的框框,对创作失去了理想。但这也不是说大陆艺术家本质值得怀疑。大多数的画家尽其所能而为,并不奢望越雷池而已。
杨明义即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现实的框框与教条并未减少他对艺术的用心。他生活在一个狭小的创作空间,缺乏同行及外来艺术家的刺激,艺术情感无法用最满足自我的方式表现。这种情绪自然是令所有真正的画家感到沮丧的。
因此一拨拨的艺术家先后离开自己的国土,远渡重洋到欧美。如以画藏族出名的油画家陈丹青,画抽象水墨的马德升、雕刻家王克平,因作北京机场巨幅壁画而得名的袁运生,云南一个现代画会——申社的领导人蒋铁锋及何能、丁绍光等人。这些在国内已有名气的画家挑战的旗帜,他们必须靠真本事来吃这行饭。如果不是那股创作欲望的推动,他们恐怕会很甘愿的留在中国大陆做一个一辈子支薪的画院画家。
杨明义来美已届一年,我惊喜的发现他在这短时间内的改变。他的画风从写意转为严谨的过程中,同时呈现出一个新的理念。在此选出几幅代表作以飨读者。
《月下人家》,这是以黑、绿、蓝三色为基调的水墨画。作者利用不同的几何造型,细心的经营,组成一幅看似写实却是“景在胸中生”的画面。造景本是中国传统画的基本工夫,不过杨明义使用了不同的道具,探取对角线的构图,把中国画的民居建筑表现在一个现代空间里。他再次使用到简炼的手法;花砖、纸窗、黑瓦白墙成了他的新绘画语言。线条的使用以及对质感的描绘增加了。气氛的处理显然托出了整幅画的效果,使人感到这座古朴典雅的住宅,久经风霜却散发着浓郁的书香和宁静。朦胧的月光下,微微透出昏暗的灯光,暗示着人的居住。门前的小石凳、大门上的名牌、二楼墙上的青藤,及左边的风火墙等,都是看似无心插柳的手笔。画家虽从房屋的正前才取景,不过仍能暗示出它沉隐的体积。当然,如果房屋本身的第三度空间感再加强一点,效果会更好。
《夜》。仍是以同样的主题为出发点的作品。在此画家强调了黑、白、红的戏剧性效果。黑夜的人家,灯火通明,烟囱冒出的一缕青烟暗示了人的存在。莫不是在生火烧饭?还是在取暖?鲜红色的门一半被阴影遮去。这一点点的鲜红便足够了。这户人家的日子显然没有前面那家人过得好。但是对生活的憧憬却浓缩在这扇门上了。是为了沾点喜气?是准备过年?还是嫁女娶媳呢?各种可能性只能让观者自己去揣摩了。门前的河上斜跨过一支渔船,上面站着一只几乎被黑夜淹没了的鸬鹚鸟。莫非是这家人饲养来帮忙捕鱼生计的?杨明义巧妙地点出了它的轮廓和生命。渔船的写实,使人预料到天亮后屋子里随时会走出来,摇着小船捕鱼而去。
这幅画也可从一抽象的角度去诠释,房屋代表着一个躯壳,青烟是人的灵魂,小船等着把灵魂摆渡到另一世界里去。因为从房屋到船,中间没有任何物体连接,可能作者故意将此省略去。
《水上人家》,若不是残破的屋宇、烟囱和渔舟的提醒,乍看之下,这真有点西方威尼斯的水上建筑。难怪马可波罗把苏州喻为东方的威尼斯了。画家没有平铺直叙的陈述这幅景色。在它主要建筑的末端幽默的接了一座拱桥,制造一休止符的效果,而拱桥的那一头似乎又是一种同样的建筑,画家可能觉得没有必要再重复了,便就此打住。这又是一幅看似漫不经心的构图,好像摄影者未对好镜头而取景一样。这种刻意不将对称平衡的安排令人莞尔。本幅画的气氛较明朗,以辽阔的水乡为背景,除了青烟是动态之外,表面上一切都似乎是在宁静寂寥的状态之中,有一种自然主义的悠然自得之感。
身在美国的杨明义,对这些家乡的房屋必然有着切肤的依恋和情感。他费尽心机地表现剥落的门墙、残破的瓦屋和木板的纹理。目前他的作品不再走“烟雨濛濛”的路,似乎离家越远,他的视线越清晰了。
举凡艺术史上的名画家,对绘画所投注的生命是不容置疑的。艺术家必须不间断的开拓自己的领域,提炼绘画的技法,发展艺术的理念。画家的画必须对他同时代的人说话,表现他那个时代的精神。只一从个时期的成就去定论一个画家的成功是偏颇不公的,而画家只以一个时期的风格来求得一生画名也是办不到的事。杨明义在他个人的绘画生命上已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今年二月接到杨明义纽约个展的邀请后,给他做了一个专访。他的谈话平易亲切,令人感到如见其人。
(1988年台北《艺术家》杂志)
附录:
刘丽这个人,在上世纪80年代中,在好些国内的画界朋友都认识,她是台湾高雄人,丈夫是前美国驻广州领事馆的参赞。他们夫妇都热爱艺术,用在中国工作时的休息日到处造访画家朋友,我的一位好友在一次旅行中的飞机上偶然与她谈起我后,刘丽即给我来信,后又邀请我在美国驻广州领事馆内举办了我的一次水墨个展,同时还要我做了一个“关于中国水墨画”的学术讲座。
我赴美留学,刘丽正好那时也返美国,兼任台北《艺术家》杂志驻海外的记者,联系上了我,我也当然成了她采访的对象。后来就在《艺术家》上发表了她撰写的《从苏州到纽约——谈杨明义的画》一文以及对我的采访记。
在纽约SOHO我所在的画廊里遇到台湾来的著名的超现实主义画家姚庆章,说起这期台北《艺术家》上发表我的介绍文章,接着又拉我去他开在邻近的咖啡店小坐,谈了不少在海外的艺术家生存和发展的事情。
之后,刘丽又为我策划了一次水墨展,在华盛顿艺术区的一家美国人经管的画廊中,开幕式上“美国之音”的记者赶来采访我,华盛顿电视台和新华社以及美国许多报刊媒体等都发了报道。晚上画廊老板在他的用中国大红灯笼做装饰和挂有赵之谦的隶书大字对联的家里,举行派对,以祝贺我的这次水墨画展的开幕。
(文章来源于《水墨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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