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生活】
农民的境界
♚ 戴兆成
我的故乡于寨子小村,百余户人家,500多人口,坐落在鲁北平原南部一个角落的黄河岸边,北距齐河县城有40多公里,是一个既普通且偏僻的小村落。
转眼间,已离开故土小村45年了。开初是隔一、二年回去一次,后来是隔三、五年回去一次,回一次就觉着小村子有一种新变化、新气象,除人口的迎新嫁娶、生老病死外,小村子也在不断地变换着模样。缘于这种变化,也就感慨良多。最近一次是今年中秋节前几天回去的,在家小住五天,所见所闻,所感所悟,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望望未来,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如是小说家肯定会编写出一大堆生动感人的故事来,如是散文家、诗人肯定会用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文字来描写它,可惜我什么也不是。因此,也就无法描绘出这个美丽且偏僻的小村庄模样,以及它秋收秋种的壮美画卷,也就只好用随笔的形式、白描的手法,将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悟记述下来,以期胸意的释怀。
父亲那一辈弟兄四个,父亲是老大,我在家时,四家就是四个小院落。后来二叔家两个儿子都在农村,又分出一家。这样,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村里在搞规划时,我们这个小家族,也就有了五个大院落。说大院落,当然也不是无限大。当年村边荒地多,村里为了鼓励村民发展养殖业,规定谁家要盖新房,就到村边去盖,腾出来的原宅基地再让给后来盖房者,最后全村形成 “三横五纵(东西三条各宽6米的街道、南北五条各宽4米的大胡同)”的格局,再修环村路、环村排水沟。标准是每家新的宅基地是纵横24米见方,即有0.86亩,这样盖7间正房(北屋),院里仍有0.5亩左右,盖厨房农具房、搭鸡舍猪圈、种菜养花均可。现在我们五家人加起来有三十多口,农村户口仅有13人,而如今常年在家的也就只剩下年纪最大、今年整80岁的二婶了,她也就跑前跑后地照看这五家的院落。只要二婶在,大家都觉着有个依靠,故土的家就在,也就都不间断地回老家看看。
如今,小村落方方正正,“三横五纵”格局早已形成,街道、胡同、环村路全部水泥硬化,街边花坛郁郁葱葱,50米一盏的太阳能路灯也高高地悬挂在街边。家家白墙红瓦的房子整齐地在“三横五纵”的格局内排列着,家家写有“家和万事兴”横批的、庄重且有气魄的红漆大门,也都整齐地面对着大街或胡同,形成了新时代庄户人家村落的一道亮丽风景。
(一)
我和妻子是上午11点半,由齐河县城乘坐外甥开的小轿车回家的。一进家门,就看见挽着袖子的二婶在扫院子。二婶看见我进了家,放下扫把就要接我手中提的行李,“俺孩子可回来了,我做梦都想你啊。”
“我也想你啊,老婶子。”我是我们家这一辈的老大,与老婶子的感情也特别深。我当然不能让老婶子帮我提行李,就赶快腾出一只手,想搀扶她老人家上台阶进堂屋。没想到,她却摆摆手,自己先跨几步,为我推开了屋门,“快坐吧孩子,刚沏好的茶,先喝茶。昨天你打电话说今天到家,我就别提那个高兴了。”快人快语且大嗓门的二婶说着就给我倒茶。她说:“我这边你二兄弟两口子一会儿也到,他们在济南打工,回来要住半个月,明天开始收玉米,等种上麦子就回去。”
我知道二婶现在就住在二堂弟这个院子里,院子里的小菜园就是她平时的小乐园,坐在屋子里就能看得见靠南墙有二分地大小的菜园子。小菜园里种有白菜、萝卜、韭菜、芫荽、扁豆、辣椒,还有快下秧的冬瓜、南瓜、丝瓜、黄瓜。看到菜园,就想到了吃饭。我一算,中午最少也有六人吃饭。想到这,我就说:“婶子,中午不管你做没做饭,咱都不在家吃了。一会儿,二兄弟到了,咱们一块坐车到镇上饭馆去吃,我请客。”
二婶听我这一说,哈哈大笑,“孩子啊,你以为二婶管不起你一顿像样的饭啊,现在可不是你小时候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咱家冰箱里有鸡、鱼、蛋、肉,也有大虾、螃蟹,院子里还有新鲜蔬菜。只是你二弟今天到,明天要收玉米,我要把两个院子收拾出来晒玉米用,今天是没时间给你们做了,再说,我做的也不一定合你们的口味。村北二里路的官庄村,就有开饭店的,今天一早我就发微信,交了钱,200元,六凉六热,还包括你最爱吃的主食老家大锅饼。说好了,12点饭菜准时送到咱家,怎么样?一会儿,等你二弟回来,我也陪你们喝点,老婶子别的本事没有,一次能喝三两白酒的本事还是有的。”
老婶子一番话,把我眼泪都勾出来了,我不是心酸、难过,而是激动、高兴。我激动、高兴的是已80岁的老婶子思维竟如此敏捷、心境竟如此细腻、身体竟如此硬朗。有她健在,真是我们这些晚辈们的一大幸福啊!
然而,真正见识二婶体质硬朗的身影,是在我到家的第二天。我们住在北屋的厢房里,是早上7点起床的,这时二婶正在她的小菜园子里摘菜。一问,二婶是早上4点半起的床,先是烧了几大壶开水,灌满了8个5磅的暖水瓶,继而烧汤、热馒头、炒菜。至6点半,二堂弟两口已吃过早饭,开着运玉米的小三轮下地了,二婶就到菜园子里摘菜。二婶说,“今天你二弟在邻村亲戚、朋友那里叫了一台收割机和两台小三轮,25亩玉米,今天一天也就收完了。知道你们火车、汽车地跑了几天,昨晚睡得又晚,早晨吃饭就没叫你们。饭菜在锅里,你们吃过后,就到村里、地里转转,看看玩玩,我在家给你们做午饭。”
我还能说什么呢?就只好和妻子赶快洗脸、吃饭。饭后,妻子帮二婶准备午饭,我就带上手机跑向村北边二弟他们收玉米的地里。地里一台中型玉米收割机正“轰轰隆隆”地响着,机车的前下方将一垄垄玉米割倒吸进机器里,后下方就将粉碎的玉米秸秆自动地撒在了田地里,上方就将一个个剥好的玉米吐进车斗里,车斗满了,就自动翻倒在小三轮里运走了。
身体已有些发福的二弟,昨天进家时穿的名牌西装,还扎着很显眼的红色领带,脚蹬一双高档休闲式布鞋,俨然是一个企业老板的做派。今天他却穿上了一套工厂车间工人穿的蓝色工装,脚上穿的是二婶给他做的农家布鞋,正驾驶着他那辆农用小三轮,奔驰在自己的庄稼地里。他停下车,对我说,“这台收割机是小孩的姨夫去年买的,每天最多可收50亩玉米。”我点点头。二弟和另外两个小伙子,用每次能运2000斤的小三轮轮流往家里运玉米,二弟媳就提个篮子跟着收割机车,拾捡装车时掉下的零星玉米。这一切,让我这个已几十年没进过庄稼地的人看的目瞪口呆。
我参加生产队收玉米那已是40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一个生产队种100多亩玉米,一亩地也就是收300多斤。操作程序是,先由人们在地里将玉米棒子从棵上掰下来,用独轮车或拉车运到大场院里,晚上全体社员就在几盏马灯的光亮下剥玉米皮。为了鼓励大家快剥,队里就规定剥下的玉米皮归个人(因那时家家做饭缺烧柴,拿回家可做饭用)。然后就是费时费力地剥玉米粒,老规矩,玉米芯归个人。期间,在地里还有砍玉米棵、刨砟子头等活,都得及时干完,以不影响冬小麦的播种。就这样,一个生产队100多亩玉米,总产量30000多斤,全体社员,包括放秋假在家的学生,没有20天的时间,活是干不完的。想想过去古老的手段,看看眼前的机械化操作,真是感慨万千。我只有赶快用手机拍下这让我感慨激动的时刻和情景。在地里,我既插不上嘴,更插不上手,不一会儿,也就回家了。
回家一看,院子里金黄的玉米已堆成了小山包,前后两个院子的水泥地上各已卸了8车。随着一车车玉米进家,二婶也在紧张地忙碌着。她是在忙着将后来进家的玉米尽量再堆到前一堆上去,以便给后来再进家的玉米腾地方。她一会儿在前院干,一会儿到后院干。我也学着二婶的样子,手持铁叉干了起来,可没干10分钟,腰就直不起来了。二婶说:“你在外工作,几十年坐的是风不吹、雨不淋、日不晒的办公室,力气都闲回去了。你不行,别把腰扭伤,赶快去喝水,坐旁边歇歇吧。”我虽比二婶小16岁,但要干活,还真不如这位80岁的老太太。于是,我赶紧喝口水,就帮妻子做饭、炒菜。
午饭后,二弟夫妇很快就又下地了。走前,二弟趁大家喝水的功夫,就在院里的空地上用制式钢丝网先扎了一个装玉米的大囤,囤的底座,垫上砖头和木板,大概有两米多高、直径有1.5米。他说,“到明天,这两个院子各都得扎七、八个,这样一半在囤里风干,一半在地下晾晒,很快都会脱掉水分,也就不会发霉了。”我见二婶坐在屋门前喝着茶水,正笑眯眯地望着满院子的金黄。就说,“婶,咱们都睡会儿吧,休息一会儿起来再干。”二婶说:“别管我,我坐在这里喝几杯水就是休息了。你们也累了,快去睡会儿吧。”
谁知,二婶果真没有午休。待我3点钟起来时,院子里的那个大囤已装满。我揉揉惺忪的眼睛,问二婶,“你装的?”
二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说:“不行了,老了,前几年装这么一个囤,也就是用半个小时多点,现在要用一个半小时了。”我的天哪!那可是2000多斤实实在在的物质,顶着地球的强大吸引力,要用铁叉子,一叉叉甩到两米多高的位置啊!莫说是一个80岁的老太太,就是一个农村强势男劳力,如今也需一个小时的时间。看到这,我惊呆了。瞬间,我觉的二婶太厉害、太了不起了。
“二婶,你真伟大!”同时,我赶紧将一碗茶水递到她手里。二婶说,“你这孩子又说傻话,啥伟大啊,庄户人家,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就是会干点体力活吗?”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二婶,你是真的不简单啊,80岁的老人我见得多了,如今这个年纪还能起早睡晚干体力活的的确少见啊。”
二婶说:“还是老了,1964年,我20多岁,黄河上修大堤,男劳力运土,女劳力打夯。夯就是一个150斤重的石头磙子,拴上一圈拉绳,八个人均匀地分开,一拉一放,把地下的土夯实,我当时就是扶夯把、领号子的。那个石磙子我自己扛起来,一口气就能扛到500米外村东边的黄河大坝上。说实话,我喜欢干活,一辈子吃过药,但从没打过针、住过院,如今就是腿有时有点疼。咱老家把干活叫做活路,活路、活路,干活就是一条活着的路,不干活也就没活路了。村上就有不少人,年纪不大就什么也不干了,觉得吃了玩、玩了吃挺自在,我倒觉得那样会死的更快。”
二婶喝口水,望望天,似有所思,继续说:“孩子,你不知道,没事的时候我也瞎琢磨,回顾咱家里这些人,你就会发现人的体力一代不如一代。60多年前,你父亲和你叔那代人20多岁时,在黄河船上卸牛槽,石头的,400多斤一个,两个人一前一后,走颤颤悠悠的、10多米的长跳板,一口气就能抬下来,到你们这一代就干不了那种活了;40多年前,你在家时参加挖河修堤、送粮运肥,时兴推独轮车,你们一人一车能推四、五百斤;20多年前,我家盖屋,你这小兄弟20多岁,是用小平车推砖运土,一车也就是推200多斤;如今家里连小平车也没有了,我那在城里工作的孙子20多岁的人,回来连一百斤的粮食袋子都扛不起来。如今这农村,地里种植、收获都机械化了,用人少了,人省力气了。虽然社会越来越进步,生活也越来越好,人却越来越没力气了。像电视里说的,再过20年,人都不用下地了,人干的一切,机器人就都给干了,那人还干啥?都吃了玩、玩了吃?到时人都退化了,恐怕有一天连吃饭的筷子都拿不动了,那还有啥过头?想想这,我都有点害怕,是不是20年后,一个大小伙子连50斤的面粉袋子也提不动了?所以啊,你这老婶子就认准了一个理,不劳动就会死得快。干不了重的干轻的,权当是锻炼身体,反正手脚不能闲着。城里大儿子那里,我一次最多住一个星期就得回到老家来,在那高楼里闲坐,哪有我在老家干些小活舒坦。”
“老婶子,我说你伟大吧,你真的很伟大。你说到一个社会经济发展、甚至是人类文明发展中一个很重要的命题上去了啊。”
“你说的我不懂,我就觉得光吃不干肯定活不长。”
老婶子只是个小学文化程度,从没啃过什么厚书本,一辈子就在这个偏僻小村的黄土地上忠实地劳动着。劳动使他长见识、长智慧,劳动使她得到了收获、得到了快乐,劳动也使她体质不断增强、锻造了强健的体魄,从而奠定了能够长寿的根本基础;老婶子文化程度浅,没学过人类发展史,更不知道什么是进化论、天演论,但她以自己终生的诚实劳动诠释了这些理论的基本原理。毫无疑问,劳动就是一切,就是我这位老婶子的人生观。劳动创造了世界,劳动创造了财富,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些人类发展史理论中的基本概念和观点,不正是从这些普普通通的劳动者身上总结概括出来的吗?
(二)
至下午4点钟,二堂弟夫妇都回家了,25亩玉米已全部收完。喝口水,他们两口子就开始扎钢丝囤,二婶也帮他们忙活着。到吃晚饭时,他们就装满了三个大囤。晚上,我们坐在屋门前的凉厦下,望着满院子小山似的玉米堆,闻着新鲜玉米散发出来的甜甜的清香味,边喝茶边聊天。
“今年收成咋样?”我问二兄弟。
“还行,夏天时有点旱,我没回来,地里少浇了一次水。往年每亩收1400多斤,估计今年每亩收1200多斤,总的看还算可以。我种了几家子的地,共计25亩,估计总产量30000多斤吧。”
“能卖多少钱呢?”
二弟摇摇头说:“今年卖不上价。前年一斤玉米最高卖到1.16元,今年一斤玉米却跌到了0.76元。我按今年收30000万斤算,毛收入最多23000元,其中承包别人的地钱和化肥、种子、农药、水电、柴油、雇佣农机钱,就得占到11000多元,如果再除掉我们的工钱及管理费,最多有5000元的利润。如果再加上上半年的麦收钱,全年算下来,这25亩地最多挣15000块钱。”说到这里,二弟喝口水,停了一下又说:“大哥啊,其实这账不能细算。如果再加上我们夫妻俩耽误的打工钱,种这25亩地是大赔啊。全年下来,耕种、管理,我们俩每人最少都有三个月的时间回家来折腾。我们都在济南三甲医院的贵宾病房当陪护,人家管吃管住,两个人每月纯收入就有10000多元,这样一算,我们回来种地不是大赔吗?”
听了二弟的诉说,我也是一脸的茫然,农民真的是不容易啊!
“那你为啥还种呢?并且还种了那么多。”顺着他的话茬,我又问二弟。
二弟说:“大哥问到这里,小兄弟也就继续给你说说心里话。什么事都得两面看,种地也是这样,虽不挣钱,但种地也有种地的成就感和幸福感。从爷爷辈上说起,咱这一大家现在变成了十几家,老家这里就有五处宅子,现在大部分人都走了,只剩下了我们两口和一个老人,并且各家都把宅院钥匙交给了我,我也有义务把每个家院管理好。过几个月就回来一趟,到各家转转,扫扫整整,修修补补,给果树浇浇水,顿时就觉得这些大院子都属于我的了,就觉得很富有,心情也很舒畅。这只是一个方面,而更重要的是,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从小就生长在于寨子村这片土地上,小时候地里打的粮食少,夏、秋两季亩产不到500斤,交了公粮后,人都不够吃。现在,我稍作努力,夏、秋两季亩产就收2500多斤,而且我自己就种几十亩。夏收、秋收时各忙几天,看看满院子山包似的粮食堆,比过去一个生产队收的都多,高兴地都睡不着觉,就是赔本都高兴。粮食,不管怎么说,它是人们所必需的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人吃不完,可喂鸡喂猪,国家收去可当工业原料。”
二弟喝口水 ,继续他的侃侃而谈,“你在外多年,上边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几十年来,无论国际国内形势如何变化,每年年初的中央一号文件,都是关于如何发展农业的,这就说明,农业这一块始终是国家最高层面十分重视的。十多年了,种地不纳税了,购买化肥、农药、种子、柴油、农机具还有各种补贴。这不,前几天村里又通知了,今年各家收了玉米后,由镇政府统一组织大型机具深翻土地、整理麦田,每亩80元,全由政府出,到时各家就按自己的喜好选麦种,只管播种就行了。说农民苦,应该说那已是过去的老黄历了。要说苦,也就是麦收、秋收时辛苦几天。你看,我25亩玉米,大半天就收完了,等晾干了,30000多斤玉米,用我西屋里的脱粒机,三天就能脱完。等政府给整好了地,我自己就有播种机,一天也就把25亩小麦种完了。如今这种修理地球的办法真好,一整年,也出不了几身汗,就收了成千上万斤的粮食,无论卖几个钱,对家庭、对国家、对社会总是一种贡献。这样一算,我不是大赚吗?”
听着二弟的娓娓道来,我思索着,这就是当今中国一个普通农民的价值观啊。
我知道,二弟两口都是40多岁的人,连种地加打工,年收入十几万是没什么问题的。家里也早就有了种地所需的各种现代化的农机具,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内,也早就有了与城里人一样的各种各样的电器,自来水的龙头也都安装在了厨房里,做饭用的是煤气罐和电磁炉,太阳能浴室随时可以洗浴。由此,他也就不在乎年产的几万斤粮食卖的贵贱了,他图的完全是一种精神自由王国里的愉悦和快感。无疑,小康小富的他,已开始追求更高层次的快乐与幸福。这也正应了哲学原理中认识论的那个基本观点,即存在决定意识。
(三)
邻村周娄庄的一位战友听说我回来了,就立即给我打电话,要我第二天中午一定去他家,并说再约上附近村的几个老战友,在一块聊聊天、叙叙旧。我接到电话也非常高兴,就说,“好,我带酒,你就把饭菜准备好吧。”
第二天,我带上两瓶酒,就准备出门,心想一公里多路就走着去,顺便也看看故土的田园风光。不料,刚出门,那热情的老战友却开着四轮小电动车来接我了。
我说:“这么近的路,接我干啥?你在家把饭菜准备好就行了。”
“听说你回来了,附近村的几个弟兄都很高兴,等会儿都来。饭菜昨天晚上都准备的差不多了,等人到齐了,我的炒瓢一动,一会儿就好。”
我知道,在部队时,他就在团领导的中灶上当了三年炊事员,做饭炒菜那是大师级的水平。想到这,我说:“你可别搞复杂了,弟兄们多年不见了,见了面主要是说说话。”
“你放心,不会让你喝多吃烦的。”
说着话,没几分钟,小电动车的轮子滚过一公里多的乡村公路,就到了他的家。
同样是宽敞明亮的房子,同样是家用电器齐全。小院落虽没我们村的大,但也同样收拾的干净利落。它的家靠村边,墙外就是自家的地。他就在自家院墙外,劈出一小块喂牛、种菜。小牛棚里一大一小,牛棚外的菜园里除种有当地菜外,还有南方的秋葵、鱼腥草等。想必我这位老战友已是位生活很讲究的人了。
参观完他的院内院外,就进屋落座。不一会儿,邻村在家的五个战友都来了。1972年底,我们入伍离家时就是一个新兵班的,我就是他们的新兵班长。后来,又都参加了那场云南边防的自卫还击作战,所幸我们几个都没有牺牲、负伤。几十年来,各奔东西,极少见面,此次相见,也都非常激动,相互拥抱,热泪盈眶,大声寒暄。仔细端详,他们也都与我一样,头发都花白了,抬头纹、腮边纹也都让岁月刻在了脸上,没变的是腰板仍是直直的,走路仍是大步流星,说话仍是底气十足,军人的气质仍在他们身上闪烁着光芒。
“好了,都先坐下喝茶吧。我的鱼塘里前年养的鱼,还有不少,我今年钓了多次,一个也没钓上来。你们谁有本事去钓一条,我就马上下锅,咱们吃个新鲜。”主人说。
一个战友说:“我在家就天天钓鱼,我去试试。”说着,就拿上鱼竿去鱼塘了。他还真行,不到20分钟,就提着一条大草鱼进了家,一称,八斤半,大家都高兴地鼓起掌来。
“大家快坐下,我开始摆桌,你们先吃着喝着说着,我去把鱼做出来。”主人吩咐道。于是大家落座,主人首先端上来的是四个小盆,其内容是:清煮花生、毛豆、豇豆、嫩玉米。大家一看,包括几位战友的夫人,又都高兴地鼓起掌来,这分明是一个标准农家乐的上等餐啊。大家边吃边聊,不到20分钟,12个菜上齐,八荤四素,并且都是大盘子大碗,直径1.5米的大圆桌摆的满满的。此时,就只等那条大鱼上桌了。
酒倒进杯子里了,一位还在职的支部书记说:“老大哥回来了,我们见了面,都很高兴。我说话直,丑话说在前边不丑。咱们都60多岁的人了,电视上就播过喝酒出事的新闻。因此,我建议,今天喝酒,端端杯子,相互敬一下,有个意思就行了。不准逼酒踹酒,能喝多少,自己掌握。如何?”大家听后,都表赞成。
不一会儿,香喷喷的一大盆酸菜鱼也上桌了。大家边吃边聊,既然是战友、弟兄,我说话也就不忌讳什么了。我知道,这些家伙复员回家后,大都当了多年的村官,有的当支书,有的当村长,也有的当了村会计、村民组长,如今大都退休了,也享受着一份政府发的养老金和复员军人生活补贴。
我说:“各位小兄弟,复员回来几十年了,风里来雨里去也好,吃苦操心受累也罢,如今过的还都不错,我也很高兴。咱们是弟兄们在家里说话,我顺便问一句,你们当村官,有没有贪的机会?”
一位战友说,“老大哥啊,实话告诉你,只要你手里大小有点权,想贪,就有机会。不过,我们这几个可都不是那种人啊。实话实说,前些年,上边来个人、村里有点事,吃喝公款的事是有的。现在这些也没有了。”
“为啥?”
“原因有三:一是教育抓的紧了。这几年上边开会、培训、发文件,天天都讲清正廉洁纠正“四风”,电视上也常播放这方面的案例,大家都受到了深刻地教育。二是制度定的严了。现在每个村的账都放在了镇上,上边下拨的各种款、下边收入的各种钱,村里如使用,就得先填表写申请,上边最少有两名镇领导签批,一位是分管副镇长、一位是纪委书记。拿着发票报销时,还得两位镇领导审查签批,你想整个假发票、塞个白条,门都没有。三是管理民主化了。花钱办事,村民委员会要先讨论通过,年底要公示账目,想要弄虚作假那也是不可能的。”
那位还在职的村支部书记兄弟说:“老大哥啊,咱们都当过兵、也打过仗,我就是在部队入的党。我们都有幸活着,又赶上了好时代,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其他方面不说,想想那些当年就躺在了南疆的烈士弟兄,我心里就难受。你说,我们如果忘了初心,干些龌龊之事,那还算人吗?”
还有一位兄弟说:“当兵、打仗、烈士,这几个字什么时候都在我心里装着。老大哥,你放心,什么时候咱说话办事都有底气,都杠杠滴。”
一提到当兵、一说到打仗、一想到烈士,我们心里都酸酸的,眼泪都止不住地掉了下来。我缓缓举起酒杯,“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好兄弟,下辈子咱们再一块去当兵。从眼下开始,都多保重身体,目标是当今世界人的最高寿命——120岁。能喝的喝,不能喝的沾!”说完,我就带头喝干了手中的小杯子。这一小杯酒,无论酒量大小,我们人人都一口喝干了。因为这杯酒里承载了我们这群战友一生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啊!
饭吃完了,我一看,夫人们都不喝酒,全桌7个大男人,仅喝了一瓶白酒。我心中想,这些家伙过去常在一起拼大酒的场景是一去不复返了,如今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年龄的增长,无疑是都注重保健了。
席间,大家聊得海阔天空、云里雾里,天上地下、国际国内、政治经济、军事科技等,想到哪儿就扯到哪儿,大声小气,笑声朗朗,无拘无束,热闹至极。然而,言谈话语中,我十分明显地感觉到,年轻时所穿过的绿色军装,所佩带过的一颗红星、两面红旗,以及战友们流血牺牲的场景,铸就了他们忠贞不二的正能量世界观。而如今,他们的政治素质、思想修养、经济头脑、思维能力等,也都已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远远不是四十年多年前当兵离家时那些青涩的小青年了。
(四)
在离开故土的头一天,我彻底地游览了一番生我养我使我长大成人、熟悉且又陌生的于寨子小村。三个小时,我走完了环村路、三条街及五条胡同。见人就赶快通报家里老人的姓名和自己小时候的乳名。于是,就相互热情地说笑一阵儿。
我边走边打听着儿时记忆很深的那些地方,譬如,上小学读书的地方,下坑游泳的地方,捉迷藏的生产队场院,挑吃用水的老水井,粉碎粮食的石碾子、石磨,及摘杏、打枣的树行子等。然而,这一切都见不到了,都被埋在了一家家漂亮的院落下,当然,也只有更深地埋在我的记忆中了。站在环村路上,眼望着排水沟里缓缓流向远方的溪流,只有感叹:逝者如斯啊!
穿行在村子里,还有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就是干净、静谧、祥和。村子的街道由两名穿有标志性服装的保洁员负责打扫,街道上、胡同里不见任何垃圾杂物,只有干净清爽、明快靓丽。每家的生活垃圾,也都规矩地倒在胡同口制式的公共垃圾桶里,被定时拉走。村外庄稼地里偶尔会传来收割玉米的机器轰鸣声,村内街道上也只是偶尔跑过来一辆往家拉玉米的小三轮。走遍全村,所见大人小孩不超过50人。人见的少,生灵家畜更没看到,没见一家有养家禽和宠物的。每家的院落里也都收拾的干净利落,院落内小菜园子的绿色显示出勃勃生机,水果树上红的、黄的果实缀满枝头。已收了玉米的人家,半个院子的水泥地上就是一片金黄。整个村子既没有任何杂乱无章的扎眼之处,更没有城市里那种花花绿绿的浮躁显摆。我记忆中那种人声鼎沸闹秋收的大忙景象,鸡鸣狗吠找孩子的大声呼喊,家家户户袅袅炊烟的高高升腾,以及那些因庄稼、东西被偷而站在屋顶上的高声叫骂,都已被现代化的新农村深深地埋在了地下。
11点多了,脚步落在了村西边的村委会所在地。这是个有20多米见方的大院落,一排北屋有几大间,其中包括支部办公室、党员活动室、村委会办公室、图书室。一排南屋也有几大间,包括仓库、村民文化活动室、老人居住室(60岁以上的鳏寡孤独老人,如不愿意到镇上的敬老院,就在村里居住,由村里关照)。小广场中间是个篮球场,西侧是与庄稼地隔开的院墙,东侧面对着环村路留有面积大些,设有乒乓球台、象棋台、大理石坐凳,及性能不同的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小村庄的公共设施建设,与城市里的标准化社区没有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堵路的汽车,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但这里的视野更开阔、这里的空气更新鲜、这里人们脸上洋溢的笑脸更甜美,这里家家户户由金黄玉米堆起的小山包,更是城里所没有的。真的是美啊!我的故土小村庄。
晚上,我又专门去隔一条街的村支部书记家里拜访。他的家,与村民们的家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干净利落。老支书与我同龄,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我多年不在家,家中之事,他也是关怀备至。我当兵走后,没几年他被选为村支书,如今已在这个位置上干了40年,在全镇50多个村的村干部中也算是老资格了。每次回老家,我也都去看望他。前一天,在战友的饭桌上,就已知晓,如今我们村在全镇50多个自然村中,无论是总收入、人均收入,还是新农村建设、环保水平均属上游之列。想必,我所看到的小村新貌,自然是与他几十年来的辛勤操劳分不开的。按辈分排,我称他为叔。见面、问候、落座。高个头的老叔并不见老,白头发比我少,脸上的皱纹也比我少,不胖不瘦的身板仍是挺得直直的。
喝着老叔给我倒上的茶水,我说,“叔,还记得吗?高小毕业,参加中考后,老师又让我们回校学了一个月的珠算和农业杂字。老师说,你们高小毕业,在农村就算是小知识分子了,如考不上中学,回到生产队里不是当会计就是当保管,不会算账、写人名 、写农具名那是不行的。将来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你们就是生力军。没想到,咱们小时候住的那个都是土墙草沿屋的小破村,如今在你手里真正变成现代化的新农村了。我回来看看,心里像吃了蜜,真的都不想走了。”
老叔听了哈哈大笑,说:“大侄子,这哪是我的功劳,这是上边领导的好,政策方向对头;下边村民干得好,人人都卯足了劲向好日子奔啊。”
“你是光看到了表面、看到了好的方面,问题、不足也不少啊。”老叔喝口水,接着说:“进村一转,你就会发现两大问题。一是咱没有村办企业。村里没有什么大块收入,不像你在报纸电视里看到的什么江苏的华西村、河南的南街村那么气派,村办企业搞得轰轰烈烈,一说就是年收入几个亿、甚至几十个亿、上百亿,咱村能搞成这样,全是村民们汗珠子掉地下炸出来的。三十多年前,村镇企业开始兴起时,我就想,咱村偏僻,公路不通,电力不足,除有1000亩种粮地和村边近百亩荒地外,也没啥资源。但农民除种地外,养鸡养猪是拿手戏。于是,规划村子时,在不占可耕地(种粮地)的原则下,就给每家划了个0.86亩的大院子,就号召大家养鸡养猪。于是,村民们在大院子里除了盖7间人居的北屋外,就盖东屋、西屋和南屋当鸡舍,也有的在院子里盖起了大猪圈、牛棚。那时几乎家家养鸡,少的养1000多只,多的养4000多只,一下子就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养鸡专业村。也有少数养猪、养牛、养羊的。十年后,不但家家盖上了砖瓦新房,并且大都完成了过小日子的原始积累。于是,在搞好家禽养殖的同时,又有人买大三轮、小卡车跑运输,或到城里租摊位做生意,或在城里做家政、当建筑工。这时,问题也就来了,家家日子好过了,可这满村的鸡屎臭味都觉着受不了了,有的也自动关闭了自家的鸡舍,就在外一心打工或做生意了。再后来,大部分村民就什么也不在家里养了。到现在,村里还有十几家在养鸡,规模相对说都大些,少则养10000多只,多则养20000多只。养鸡是他们的长处,是他们过日子的根本,也都有了丰富的经验,一下子还难以关闭。但考虑到环保,我都把他们安排在了庄稼地里,鸡粪也就地处理。并已通知大家,相关的环保设备都要尽快上。”
“不容易,乡亲们真的不容易啊。”我边喝水边感叹。
老叔继续说,“二是村里没人,或者说人很少,显得没生机。原因是大都外出打工、做生意去了。像今年秋收,粮价低,有的就干脆不要了,700元一亩,谁收归谁。再说,现在地里的活也用不了那么多人,就像你婶家老二,种几十亩地,秋收两口回来忙几天就足够了,儿子、媳妇就不需要回来。但过年时,大都会回来的。全村现在100多户,估计有四分之一的人家在城里买了房子,可无论土地咋流转,没有一人放弃这农村户口和属于自己的那份土地使用权。村子里表面看没生机,其实这平静下面可是大有文章啊。”说到这里,老叔微微笑笑,“还是国家有眼光啊,并深深地理解农民的土地情结,土地使用权一签就是50年不变。”稍停,老叔似乎很神秘地告诉我,“你知道吗?这样做,不但农民高兴,对国家、社会发展那也是大大的好啊!”
“何以见得?”
“就说2008年那次发生在美国的金融危机吧,波及到全世界,自然也波及到了中国。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大批的中国货卖不出去,农民工大批返乡。中国凭借自己的强大实力,立即提出投资40000亿,实施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其中也包括电力农网的改造和公路、电视信号、通讯线路、自来水管道的村村通,并紧跟着又实行了一项惠顾全国农民的大政策,即农民买家电,一律半价或八折。中国农民多啊、市场大啊。农民回家有地种,不怕在城里失业,继而又享受国家的优惠政策。这样一来,几亿农民既实现了家用电器化,生活上了一个大台阶,又解了国家电器出口不畅的大难题,使无数的工业企业也走出了困境。随后几年,结构调整、创新驱动,国家经济形势逐步好转,大批的农民又进城了,并且一边不放弃农村户口,一边却又在城里买房子。这样,工人、农民的角色转换,城市、乡村的互相补充,工业、农业的相互支撑,一个大轮回下来,你猜咋样?”
“咋样?”
“不到十年,整个国家总产值又将近翻了一番啊。前年,咱们中国年产值就超过了日本,成了世界第二。我看啊,照这样干,用不了十年,超过美国,当个世界老大也松松的。”话语中,明显地透露出了这位基层村官的自豪与自信。
真没想到,我这个从部队到地方做了一辈子政工的人,今天在这个偏僻的小村里,在一位普通的村官口中,竟然听到了如此一番阐述当今中国社会经济发展规律的深刻论述。实事求地说,这比我在大城市里所听到的,那些经济学家们讲的政治经济形势课可生动多了。突然间,大叔的形象在我面前也变得更加高大起来。
大叔站起身,给我们两个人的杯子里各加了水,又说:“你说,如此这般,国家能对农村、农业、农民不关注吗?说到底,咱这么大个国家,农民才是真正稳定和发展的根基啊!想想这些,我这个兵头将尾,要不拉好边套,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村里的老少爷们吗?不过,我年纪大了,也干不了多久了。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发展,村貌不断变新,脑袋里的观念也要不断更新才行啊,村里也需要年轻人来接续啊!”大叔侃侃而谈,我听得简直入了迷。
他继续说:“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可以说,上边常讲的这些内容,哪个字都与咱这偏僻小村的人有关。每年村里产粮食几百万斤、产鸡蛋几百万斤,大都被大车小车地拉走了,还有近百人常年在外打工,你能说咱与‘一带一路’无关?你能说咱没挣到钱?你能说咱这新农村建设没借上劲、沾上光?要我看啊,上上下下,无论谁来干,只要沿着当今共产党的这个思路走下去,别说咱这个中国的小村子,全世界都会跟着享福,地球人面前那是光明一片、一片光明啊!”
无疑,沿着这个思路走,也就是这位村支部书记的发展观。
这晚,我们两个一直聊到很晚。
光明一片、一片光明!我就是默念着这句话回家的,也是默念着这句话,呼吸着故土秋收时节的新鲜空气,甜甜地进入梦乡的……
作者简介: 戴兆成,1953年生,山东省齐河县人,战地记者,军旅作家,退休干部。1972年12月入伍,曾任原昆明军区《国防战士》报社编辑(记者),高级政工师,河南省作协会员,大学客座教授。参加边防作战荣立三等功一次。著有《铁血覆盖的丛林——忆“两山(老山、者阴山)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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