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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杂文] 爷爷的竹鸟笼

6 已有 2169 次阅读   2018-01-13 07:57
朱家润:爷爷的竹鸟笼

夜静极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微风把透亮的月光吹了进来,正好打在床头上,使袖珍竹编鸟笼显得格外清晰。

鸟笼是爷爷为我编制的。爷爷说,不要做笼中鸟,笼外的世界更大。我问爷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爷爷只是微微一笑。

微风变成了疾风,吹得鸟笼摇摇晃晃,像极了小时候的摇篮。我看见自己躺在摇篮里眨巴着眼睛,望着黏在墨夜里的半块儿月亮。爷爷一边晃着摇篮一边给我讲嫦娥,我两片小嘴唇间“叭儿叭儿”地吐出一个个彩色的泡泡儿,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第二天早上,走在回家路上的我,看见山腰上一蓬蓬茶树柔软地延向远方,薄雾在叶片周围萦绕,绿意时浓时淡。而山顶,浓雾惬意地起伏着,一群白鹤从雾里飞出,蓝天映衬下,更加洁白。

踏进巷子,稀疏的阳光稠密起来,使青石板泛起炫光。小青瓦挡住了部分阳光,让巷子两旁的青石板继续保持浅墨色。屋檐下,挂着的竹篮、簸箕等日常竹编用品,同我头发一样,随风摇动。

走到巷子尽头后,我抬眼就看到了屋前的榕树。榕树明显长高了,长茂了。一只不知名的黑鸟,飞跳两次之后,翅膀牵动了榕叶,停到了另一侧。榕叶摇曳一会儿,又像其他榕叶一样,静止不动了。

“爷爷,我回来了!”爷爷正在破竹。

“孙子!”爷爷放下手中的“竹崭子”,站了起来。

一学期不见,我发现爷爷脸上多了一些皱纹,横的,斜的,渔网似的,但是爷爷的眼睛依旧明亮。

我紧紧抱住爷爷。

“哎哟!好咯!好咯!”爷爷笑着,“头发该剪剪咯,扎着爷爷疼哟。”

“爷爷,你不晓得,我专门把头发留回来让戴爷爷剪。”

“哈哈,好着哩,好着哩。”

戴爷爷有一辆老凤凰牌自行车,后座两侧有两个背篓,装有刀子、剪子、推子、镜子、毛巾、围布等理发用具。每到逢场时,他就会把“移动理发店”骑到镇上街角,为老人们剃头。

“爷爷,想我没有啊?”我调皮地问爷爷。

“哈哈,想着哩,想着哩,每天都盼你回来。”

“嘿嘿。”我笑着,“没看见爹娘呢?”

“给你做饭哩。”

走进厨房,我看见爹正弯腰切着麻竹笋,而娘站在灶台前,正往锅里倒油,菜籽油在阳光下闪着清光。

“我回来了!”我想吓唬吓唬爹娘,大声吼道。

“小兔崽子!”爹娘一起骂我。

我站在门口“嘿嘿嘿”地傻笑。

“过来闻闻吧!香着哩!”娘放下手中的油桶,转头对我说。

爹看我屁颠屁颠地跑到灶前,像小狗一样嗅了起来,直笑我。

桌上竹笋豆腐丝、竹笋蒸饺和竹笋老鸭汤奇妙的混杂气味迅速从我的鼻孔钻进嘴里,强烈刺激每一个细胞,让我嘴里溢满了一大堆黏液。

端菜盛饭后,我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吃慢点,吃慢点。”娘生怕我噎着。

我心想,学校吃不到的东西,我要狠狠补回来。

放下碗筷后,我不住地打嗝,感觉竹笋快要从喉咙里支了出来。我捂着肚,艰难地离开饭桌,缓缓地坐到竹凳上。我伸出双腿,阳光正好洒在我的帆布鞋上,温柔地抚摸着。

爹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竹林砍竹?我指着肚子说,我哪里还走得动啊!

爷爷手上的一节竹子刚被开成两半。其中一半落在地上,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声音与阳光相互渗透、交融。我望着爷爷,陷入回忆。

那天夜里,我依偎在爷爷怀里,爷爷给我讲起了故事:

“爷爷15岁那年,也就是1953年就没有念书了。家里贫寒,15岁的爷爷必须要自己挣钱吃饭。可是,孙子你说说,爷爷这么小的年纪,能做什么呢?正当爷爷不晓得咋办的时候,刚好遇到修铁路。修铁路需要大量的箩筐抬碎石,爷爷就蹲在老辈子们旁边,开始学习怎样编箩筐。可能爷爷有天赋吧,爷爷不到两天就学会了。在一样的时间内,老辈子们只能编一个箩筐,爷爷却能编两个。多少年了,爷爷也不知道自己咋想的,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与竹编一起走了过来……”

“孙子,想啥哩?”爷爷问我。

“嘿嘿,没啥哩,瞎想。”我从回忆里走出来,“爷爷,你准备编啥哩?”

“编背篓。”爷爷放下“竹崭子”,拿起蔑刀,在竹青上划线,“爷爷眼睛不好使咯,打樏边鼓咯,只能编背篓、簸箕、竹篮这些粗糙的东西咯。”

“我觉得这些没有花纹、颜色的竹编最漂亮,简单就是美!”

“你这样想,大多数游客不这样想啊,这些东西他们不会买的。”爷爷的篾刀在竹里穿梭,“爷爷这些东西销量不好,只有拿到镇上去卖。他们都喜欢买你爹编的瓷胎竹编茶具。”

我向屋角看了一眼,白色的大理石桌代替了青色的竹桌。桌上摆放着爷爷的茶杯,茶垢已经很厚了。茶杯旁边有几个爹编制的瓷胎竹编茶杯,表面有一圈黑色的菱形图案。我知道,黑色的竹丝是用化香树的叶子染的。只有用这种叶子染的不褪色,用其他的都要褪色。

“这些东西用得少了,我在城里没看到过有背背篓的,竹篮也被塑料口袋代替了。”我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人不需要这些咯。”爷爷倒想得开,微笑着。

“爷爷,背篓这些东西现在涨价没有?城里物价都涨了。”

“这些东西涨什么价嘛。”爷爷放下篾刀走到桌旁,拿上茶杯在我身旁坐下,“爷爷也不在意涨价不涨价,这些东西卖的钱,足够爷爷用了。你爹编的东西,倒是涨价咯。”

“跟着物价涨了?”

“你爹的瓷胎竹编,之前用得是22型丝,现在已经用25型丝咯,再加上你爹的名气,价格自然高咯。”爷爷喝了一口茶。

“这……这也行……”我的眼里装满了惊讶。

爷爷给我说过,一厘米内,能容几根竹丝,就叫几型丝。爹之前的22型丝已经够难了,现在变成了25型丝,更是难上加难!

“现在你爹的收入,足够你读书、结婚咯。可是那天,爷爷和你爹讲话,你爹说他想发大财。爷爷就随口说了一句‘钱是挣不完的,够用就行咯’,你爹可能听着不自在,转身就走了。好几天,你爹都没和爷爷讲话。”爷爷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呆呆地望着榕树。

爷爷遮住了一部分阳光,我感到屋子里暗了些。

“孙子,你可能不晓得,这个瓷胎竹编茶杯没以前编得好咯。”爷爷转身走到桌旁,拿了一个茶杯走到我面前。

“哦?是吗?”我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我很想知道区别,想找一个以前的作对比。我像小猫一样在屋里乱窜,但最终还是没能找着。

“傻孙子,都卖出去了。”爷爷见我失望地走出来,笑我。

“爹为什么编得不好了?”

“你爹想在同样的时间里,比以前多编几个,那咋行嘛?”爷爷喝了一口茶,“你爹的瓷胎竹编茶具,需要时间、精力,还要静下心来。”爷爷又喝了一口茶,“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你爹脸上多了两个黑眼圈。”

“是有两个黑眼圈。”我回想着。

“你爹太累了。钱哪里挣得完嘛。”

……

我带着睡意走进爹的房间,瞧到了爹的荣誉证书,有些褪色。翻开一看,几个楷体字跃出纸面——××省竹编艺人。

爹的这个证书,来源于一个突发的灵感。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刚下完雨,空气潮润润的。

“良子,以后读大学,打算选择什么专业?”爹正熟练地采摘春茶。

“我想读汉语言文学。我喜欢文字,每个字都很神奇,不同组合可以表达不同情绪,就像一根根竹丝,怎样编制,就会成为怎样的竹艺品。”我给爹拿着茶杯。

爹停了下来,伸手示意想喝茶,我把茶杯递了过去。烫手的茶杯在爹的左右手间来回移动。爹喝了一小口酽茶后,痴痴地看着茶杯,立住了。

“爹,有虫?”

爹没有说话,中了邪似的。

“好主意!”爹兴奋地自言自语。

“咋啦?”我诧异着。

“围着茶杯编一圈细竹,既不烫手又美观!”

第二天起床后,我看见了满地的竹屑,很厚。爹趴在铺满细竹丝的桌上打着鼾,鼾声中带着劳累后的香甜。

到底有多少个早晨,爹像这样趴在桌上熟睡,我不能清楚地数出来。

几个月后,爹与二叔同时参加了比赛,二叔由于某些意外,遗憾地错失了奖项,而爹的一套彩色瓷胎竹编茶具,在比赛中获得了金奖,爹被授予“××省竹编艺人”的称号。

我合上证书,枕在竹枕上,迷糊地睡去。将近六点,我才自然醒来。

走到堂屋,我看到了一地的光滑的蔑条。堂屋里充满着浓郁的竹香味儿,那竹香从我的鼻孔钻进肺腑,牢牢盘踞在体内,尽情地温抚着。爷爷坐在竹椅上,正慢悠悠地喝着茶。我羡慕爷爷的时间,一下午就像茶水一样柔顺清润地流了过去,我觉得比自己睡了一下午有意义多了。

不刮风下雨的夏天,我们都会在榕树下吃晚饭,今天也不例外。

榕树披着绿装,立在阳光里。树梢的叶子轻轻地弹拨着淡蓝的空气。泥土里的树根,忍不住露出脸来啜吸。

我和娘谈着话,心思却在榕树上。榕树能长得这么好,与我和浩子分不开呢!小时候,我骗浩子说,这颗榕树没有我们的童子尿就会死,我也会跟着死,我死了就没有人陪你玩了。浩子傻乎傻乎的,竟然信了我的话。他每次都把尿“滋滋”窝在树下。有一次,我们到山上捉笋子虫,浩子捂住肚子伤心地说,良子,来不急了,我的童子尿憋不住了,你死了该咋办啊?我愣了好一会儿,之后差点笑瘫在竹林里。

“良子!想啥哩?”娘说。

“没啥哩。几个月没回来,想家哩!”我回过神来。

“高中学习紧吗?”一片榕叶落到菜里。

“才上高一,轻松着哩!”

“高中正是关键时期,可不能贪玩。”爹说。

“爹,放心吧,不用操心我。”我接着说,“我倒操心你哩!”

“咋啦?操心起我来,你这小兔崽子。”

“你脸上的黑眼圈可不好看。”

“累出来的。”

“没人逼着你累,你自己累自己。”

“爹和娘是苦过来的,苦日子不好过。现在赶上好时机,能多挣钱就多挣钱。”

“那你也不能让自己太累。身体更重要。”

“爹才四十岁,正年轻,怕啥?”

“病痛都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爷爷插了一句。

“年轻人就要多挣钱,年纪大了怎么挣钱?”爹说。

爷爷默默吃饭,没再说话。

“你一个小孩,很多事你还不懂。”娘讪讪地说。

我也没再说话,只顾夹菜吃饭,但明显没了吃午饭时的胃口。

饭后,爷爷靠着墙角,咂巴咂巴地吸着叶子烟,吐出的烟气像山顶的浓雾,轻抚着爷爷渔网似的皱纹。烟味与湿草味混杂着,把一只小黄猫吸引了过来。小黄猫注视着爷爷,感觉没有敌意,在爷爷身旁躺了下来,伸了一个懒腰。

附近的猫多,但基本上都是一身黄毛,不仔细分辨,很难说清是哪家的。如果其中有铁棒打三桃、乌云盖雪,倒是一下子就能区分。而这只小黄猫,我却觉得有些熟悉。

“爷爷,是二叔家的吗?”

“二叔家的。”

“以前只有一小团白毛,几个月不见,成了一大团。”我接着说,“二叔还是没来吗?”

“没来过。”小黄猫沉醉而温煦地审视着爷爷的布鞋。

以前,二叔与爹每天都会在堂屋里一起讨论、编制竹艺品。可是,自从爹被授予“××省竹编艺人”之后,二叔没再来过。因为二叔的原因,二婶也来得稀了。她每次都是背着二叔,偷偷与娘“联络感情”。

爷爷吐出的烟雾由浓变淡,缓缓向天上流去。小黄猫似乎对布鞋失了兴趣,转动脑袋凝望着丝丝缕缕的白烟,“喵”了一声,声音同白烟一样向树梢扩散、弥漫、缠绕。最终,完全被树梢吸了去。

树梢是包容的,它无怨地吸着各种声音,脚步声、竹笛声、咳嗽声、呓语声、吵闹声……

而此时此刻,对我来说,许多声音模糊了,二叔的嘶吼声却逐渐清晰起来。

那天下午,我正准备午睡。不远处,突然传来二叔尖锐的嘶吼声:“不——准——去!”我看见停在窗沿上的两只灰色麻雀,惊得连忙飞了去。

我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二叔嘶吼时,脸上狰狞的表情:瞪得溜圆的眼睛牵动双眉向上耸起。受双眉影响,额头上的皱纹紧紧挤在一起,在空气里散发着怒气。我猜想,二婶肯定停止了脚步,极不情愿地往回走了。我默默地用被子把整个头部盖了起来,想让自己尽快睡去,但是,最终还是没能睡去。我一直躲在被子里想,爹经历了千百次的失败和探索,才编制出那套彩色瓷胎竹编茶具。为什么爹有了一点点成绩,就引来了二叔的嫉妒?

爷爷起身时,不小心踩到了小黄猫,它凄然地喵了一声,惊恐的神情从眉棱闪到眼睑,突然的疼痛让它狂奔起来。我看见小黄猫逐渐变成了小黑点,最后消失在巷子深处。

“孙子,去竹亭吗?”

“要去。”

“你去问问朱爷爷去不去?”

“嗯。”

竹亭为全竹制结构,没用一钉一锤。四根竹柱表面雕刻着两条龙、两条凤。竹亭旁边是一小片竹林,清香淡雅,摇曳在这夏季的夕阳里。

爷爷与邻居朱爷爷一边编制背篓,一边聊家常。

爷爷手中的蔑条像一条条细长的带鱼,在空气里滑来滑去,激起声音的涟漪,连贯而舒适。

“孙子,在干啥哩?”爷爷怕我无聊,找我谈话。

“和同学聊天。”

“现在科技真发达啊,一部手机就能聊天了,以前我们想都不敢想。”爷爷说。

“以前我们去生产大队开会,还要走几里路哩。我孙子就开我玩笑,在微信群里开会,哪儿还需要走路!”朱爷爷笑着说。

我和爷爷也笑了。

“现在到处都是高科技哟。”爷爷说,“飞机咋就能飞上天,你小孩子家是晓得的,我们就不晓得咯。”

我想给爷爷解释,但还是吞了下去。

此时的夕阳,透过竹林射在脸上,依然有热度。我很痴很傻地看着爷爷脸上跳动的光斑。

不久后,光斑消失了,夕阳悄悄躲到了山后。我听到山谷里,飘来寺庙的暮鼓声,动听而幽远,仿佛夕阳发出的回响。

回到老屋,爷爷在灯下继续编制背篓,而我躺在爷爷的床上看小说。

不知过了几多时候,我看到爷爷站了起来,拿起竹笛坐到门沿。笛声从竹里溢了出来,跳跃在空气里……

渐渐地,我的阅读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合上了书本。我似乎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小说里的人物、花草同我一样,都安静下来,细听着笛声。

我走到爷爷身旁坐了下来。繁星高挂,圆月撒下的清晖,使小青瓦泛着荧光。没有风,只有笛声与蛐蛐声融汇成的一种丰满而绝美的声音。我第一次发现,一切是那么宁静、那么安详和那么自由。

我似乎看见了床头的竹编鸟笼慢慢出现在了夜空中,里面走动着二叔、爹……

▋作者:朱家润,90后,四川成都人 曾在《四川文学网》《当代作家》微信公众号发表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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