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东批阅的沈祖棻词学课卷(1932年)
沈祖棻(1909—1977)是著名的词人、词学家,有“当代李清照”的美誉。现在人们一提起她,总会想到那句“有斜阳处有春愁”。这首创作于1932年春天、为九一八事变而发的词作,受到沈祖棻的老师、时任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汪东的激赏,传诵一时。沈祖棻因此获得了“沈斜阳”的雅号,这首词自然也被认为是她的成名作。
这首词如果说是沈祖棻在“词”这一领域的成名作,可能更准确一些。因为彼时的沈祖棻,虽然还只是一名大二学生,名气却已远播校外。笔者近日偶检民国报刊,发现几篇关于沈祖棻的报道,颇有意思,在此摘录三则,与诸君分享。
紫曼
“无名作家”第一名
新作家沈紫曼等近讯
中大女生沈紫曼自《新时代》月刊每期发表她的作品后,甚为读书界、著作界各方注意;《无名作家专号》征文,她获选第一名,得新时代月刊社大号银盾,于是她便不很“无名”了!她将有作品在《读书杂志》等处发表,并有人托《新时代》月刊编者拉她的稿了。(下略)
——《新时代》第2卷第2-3期(1932年)
《新时代》月刊为曾今可主编的纯文艺刊物,1931年8月创刊于上海,1937年4月停刊,共出40期。该刊内容以诗歌、小说等文学创作为主,兼及翻译、评论、文坛消息等。虽然打着“以介绍无名作家为己任”的旗号,但作者中也不乏巴金、沈从文这样的大家,所以一经创刊,就很受欢迎。
紫曼是沈祖棻的笔名。从该刊第2期开始,几乎每一期都可见“沈紫曼女士”的作品:
第2期:《忠实的情人》(独幕剧)
第3期:《一颗无名的小草》(新诗)
第4期:《丽玲》(独幕剧)
第5期:《爱神的赞美》(新诗)
第6期:《妥协》(小说)、《征人之歌》(新诗)
真正使沈祖棻“暴得大名”的,还是转年来的第2卷第1期(即第7期)。这一期是《无名作家专号》,所刊内容为比赛征文。沈祖棻凭借小说《暮春之夜》,一举夺魁,并获得“造崭新时代”银盾一座、书券三元、本专号一册。这对于一名高校学生,当算得上是极高的荣誉了。
《暮春之夜》以极细腻的笔触,刻画了一位怀春少女的百转柔肠。少女的每一次开窗、低头,那种暧昧、空虚或是不满足,在沈祖棻的笔下都是既世俗又脱俗的。那种清丽与真实,直钻进人的心里。
正如上引《新作家沈紫曼等近讯》这则消息所说,这一刻开始,这位“无名作家”,“便不很‘无名’”了。所以要说成名作,我想这篇《暮春之夜》才是沈祖棻真正的成名作。
绛燕
林妹妹也不过如此
南京文化人的动态:张蒨英与沈紫曼
(前略)沈紫曼与张蒨英,恰配称燕瘦环肥。张似环而沈若燕,她的笔名绛燕,可见她也以飞燕自况啊!张是一朵交际花,沈乃一个大小姐,她的悠闲沉默的态度,恐怕林妹妹也不过如此。但她是诗人,思想尤新,在中国文艺社担任月刊的助理编辑,又在朝报馆担任“妇女与儿童”编辑,熟识她的朋友,都称她为“绛燕诗人”。她具有一副热肠,笔下的文章在描写女性之处,有如火如荼的浓情。记得她有一首小诗,题为《病中》,有句云:“亲爱的!你要一个吻么!轻轻的。”是被朋友传诵一时的名句。她有一种过人的好处,是不念旧恶,有一个新闻记者,曾经由追求失败而在背后加以恶声,后来她碰见那记者,还是不减以前那种使人迷恋的态度,倒使记者先生自己难以为情。本来“小姑深处却无郎”的她,为战事关系,早就匆匆的逃到安徽与一位青年诗人陈某结婚了。这消息传到京中,以前垂涎的朋友们都觉得非常失望。现在这一对患难夫妻,仍安居在安徽,度他们的安乐生活呢!
——《孤岛》第1卷第9期(1938年)
1934年夏,沈祖棻从中央大学毕业,考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继续深造词学。同时,她也没有停下新文学创作的步伐。从1935年开始,沈祖棻以“绛燕”为笔名,在《文艺月刊》、《诗帆》等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短篇历史小说和新诗。她的历史小说“充满诗意的感情和笔调”(吴志达语),很受好评。不过从“绛燕诗人”的美号看来,她更为人称道的还是新诗。
上面这则新闻所提到的诗,题目应该叫《病榻》:
瓶花萦回着温柔的香气,
轻软的被褥也全是温柔的;
小病是有着闲适的趣味的。
绣枕边的私语是低低地,
一些煦问,一瞬怜惜的眼光,
今天你是有更多的温柔的。
你的声音放得更低,更低,
听不清,什么?一个吻吗?
亲爱的,可以,但是要轻轻地。
多美的诗啊!这诗,“使你沐浴真诚的温泉,使你尝到亲密的甜意,使你获得意外的美的享受,使你不禁击节赞叹,使你久久不能忘怀”(陆耀东语),能不叫人心动吗?
凭着这优美的笔调,沈祖棻俘获一大群“粉丝”。她的名气,从这则新闻的“八卦”口吻中,已经略见一斑了。
有趣的是,当时的程千帆,虽然也发表了不少新诗,写了几篇论文,但名气远不如妻子沈祖棻,以至于成了新闻中的“青年诗人陈某”——连姓都搞错了!这种情况,跟钱锺书杨绛夫妇差不多,当杨绛以剧作家的身份名扬上海滩的时候,钱锺书的《围城》还没有写完呢。
大学时代的沈祖棻和程千帆
祖棻
今之李易安也
沈祖棻养疴乐山著书自娱:工于填词,今之李易安也!
沈祖棻同学,浙江海盐人。二十三年(1934年)在中大中国文学系毕业,绮才藻思,最为汪师旭初、汪师辟疆、吴师瞿安所器重。曾屡获中国文学系奖金,为母校女同学中之翘楚。毕业后,又从吴师瞿安专攻词学有年,故早蜚声词林。曾受知于国立戏剧学校余上沅校长,聘任该校中国戏曲史,深受学生欢迎。沈同学在教读之余,并与范同学存忠等共编中国文艺社《文艺月刊》,杰作流传,独树文坛一帜。七七事变之后,由京入皖,转湘来川,应中央政校蒙藏学校之聘,担任教授,不幸因课务积劳,染疾南泉,遂于客岁辞职易地休养。近以嘉定山水秀美,气候宜人,已移居该地养疴,并以著书自娱。已出版者有《厓山的风浪》(历史小说集)、《晚归楼词》、《涉江词》、《微波辞》等,各大书局均有出售。其通讯处由乐山国立中央技艺专科学校教授程会昌先生转云。
——《国立东大南高中大毕业同学总会会刊》第25期(1940年4月15日)
作为“母校女同学中之翘楚”,沈祖棻想必在校时,就已经被人们比作李清照了。汪东在《涉江词稿序》中说,他与沈尹默、乔大壮、陈匪石等几位词友,“见必论词,论词必及祖棻”,而且这几位还都是“不轻许人”的,却“独于祖棻词咏叹赞誉如一口”。他甚至觉得沈祖棻“当世得名之盛,盖过于易安远矣”。离校后,“当代李清照”的传奇仍在学弟学妹中流传。读了上面这则校友会简讯,我竟不由得想起那句“今日我以母校为荣,明日母校以我为荣”的口号来。
沈祖棻中央大学毕业照(1934年)
然而现实并不如简讯中写得那样光鲜。因为战事的原因,沈祖棻的这些年,都在兵荒马乱的逃亡中度过。落脚重庆后,本在蒙藏学校教书的她,因患膀胱炎久治不愈,只好辞职去雅安养病。孰料第二年初,又被诊断出腹中生瘤,必须开刀切除……多舛的命途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这位娇弱的女子,她绝望了。就在上引《会刊》出刊的前四天,1940年4月11日,将赴成都手术之际,沈祖棻抱着将死的心给汪东、汪辟疆两位老师写了一封信。信中,有这样的文字:
一日,偶自问,设人与词稿分在二地,而二处必有一处遭劫,则宁愿人亡乎?词亡乎?初犹不能决,继则毅然愿人亡而词留也。
所遗恨者,一则但悲不见九州同,一则从寄庵师学词未成,如斯而已。
与千帆结褵三载,未尝以患难贫贱为意……如一旦睽离,情何以堪?届时伏望吾师以大义相勉,使其努力事业学问,效劳国家,勿为一妇人女子而忘其责也。是所至盼!
从那句“所遗恨者”,我们可以读到她的伤心。然而,在女词人的笔下,这伤心又不同于寻常小女子的凄凄切切,而更添了一份大义凛然。在面对词稿和生命的抉择时,她选择“人亡而词留”;在面对夫妻永别时,她希望丈夫“勿为一妇人女子而忘其责”。——句句掷地有声!
好在,手术有惊无险,沈祖棻活了下来……
战事还没有结束,沈祖棻的苦难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往后的37年,又是怎样一幅风雨飘摇的景象,这就不是本题所想写的了。
今年适逢沈祖棻110周年诞辰,撰此小文,权当纪念吧!
>原题《民国杂志里的沈祖棻》,载《新阅读》2019年第5期。感谢公众号“程门问学”授权转载此文。
未刊手稿首次影印面世,全彩还原书法墨迹
编者:张春晓主编 海盐县史志办公室编
装帧:布脊精装
开本:16开
定价:158元
页码:236
本书影印沈祖棻先生《七绝诗论》手稿,以及手抄大鹤山人校本《清真集》一卷(含汪东、黄侃批语),前有张春晓所撰序言。
《七绝诗论》原系中国文学史课程讲义,比《唐人七绝诗浅释》视野更加开阔,不局限于断代文学,将宋诗亦纳入探讨范围,构建起关于七绝一体的总体研究框架。现存稿件篇幅已接近成书,有完整目录,经核对,仅最后一节未及撰写,倒数第二节缺部分详解,而分类、举例皆已具备,距完稿当仅一步之遥。此稿誊写工整,有少量圈改痕迹,勾画亦清晰严谨。封面为程千帆先生题写,稿中有部分程先生蓝笔圈点批校。
手抄大鹤山人校本《清真集》,恭楷钞录于南京太平路石爱文印所制蓝格十行笺纸上,字迹秀美工整,一丝不苟。此稿于郑校之外,尚录汪东、黄侃二先生原批近五十处,且有汪东之弟汪楚宝案语数条,极为难得。史料价值之外,此份手稿可谓沈祖棻先生书法面貌的最佳体现,典型晋唐小楷风格,娴雅静美,赏心悦目。
传统思想现代化 古典内容时尚化 古代趣味雅致化
本文来自网络《中华书局聚珍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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