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先生梦见道士化鹤后,醒来想必心中有无限的怅惘。
《前赤壁赋》中苏轼长篇大论,以佛理阐述人生哲理,而客人居然被说服了,这常常使我怀疑客人并非真实存在。坡公作此狡猾玄妙之语,大概是酒未醒而语已乱,一到了《后赤壁赋》,他的心态就又开始崩塌了。道士化鹤看似怪诞之梦,暗里却潜藏着苏轼当时的思想活动。由儒入释并不能让苏轼心境平和,由儒入道也未能起作用,佛道两家的思想分布于前后《赤壁赋》,而骨子里却都是对儒家思想的反抗与回避。
《前赤壁赋》中苏轼的豁达不过是自欺欺人,趁酒醉时说的旷达语在酒醒后是不算数的。《后赤壁赋》中梦见道士后,“开户视之,不见其处”,亦足以见出人生如梦的空幻感。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后赤壁赋》中的苏轼,真实而没有道学气。袁宏道言《前赤壁赋》“如老学究着深衣,遍体是板”,这段评论深得我心。
苏轼文赋中穷愁之词不多,而佛道之说常贯穿其中,说穿了无非借此来慰藉心灵。欧阳修曾在《与尹师鲁第一书》中言“慎勿作戚戚之文”,说中许多贬官的痛处。苏轼在欧阳修处也受到颇多影响,所以“慎勿作戚戚之文”也可作为苏轼被贬黄州后的自我警示。从这个角度来看,《前赤壁赋》中的开解客人,其实是苏轼的自我开解。
《前赤壁赋》可以看成是苏轼的自我疗伤,《后赤壁赋》则可以看成是旧病复发。苏轼渴望超脱尘世的理想,通过道家文化来呈现。东坡好听神怪故事,这种猎奇心理也是一种对现实不满的表现,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苏轼也开始明白挟飞仙以遨游的渴望、羽化登仙的追求都无法实现。
在佛道两家学说中,苏轼不能完全获得心灵的平静。乌台诗案后,消极与积极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缠绕着苏轼的心灵。到了后来,何谓消极积极,也已经无法分清了。《赤壁怀古》中的“人生如梦”说是消极,何尝又不是一种看破尘世的豁达积极呢?
前后《赤壁赋》一正一反,恰好印证了苏轼当时国事家事纷扰于胸的复杂心理状态。《前赤壁赋》的潇洒体现了苏轼乐观的一面,《后赤壁赋》中的怅惘失落则体现了苏轼脆弱的一面,道士化鹤的神奇怪异无非是出于对现实的排斥,甚至可以说《后赤壁赋》是《前赤壁赋》的倒影,潜藏着另一个黯然失意的苏轼。
赤壁是一面镜子,照见苏轼的两种心态,共同组成了一个完整真实的苏轼。文学家的光环容易使人成神,逐渐失去人性的本质——人性本来就有阴暗面,阴暗反而会使光明更加凸显。《前赤壁赋》与《后赤壁赋》正如光明与黑暗,共同塑造出一个立体的苏东坡,至于赤壁真实与否又有何谓?东坡虽然认错了赤壁原址,却也成就了另外一处景点,足见原址与否、风貌如何,其实与其思想文化的分量未必相关。黄州赤壁因误会而生,又因误会而美丽,世间万物冥冥之中似有定数,正如古代许多文人的命运一样。
赤壁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奇特景点,也是中国文人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关节点。苏东坡在赤壁留下的诗词文赋,千百年后依旧影响着当代文人的精神世界。人在面对景物时所表现的思索,其实是对灵魂的一种考问,也是对历史的一种追溯。在无涯的时间中,总会有一些历史节点值得后人铭记。赤壁就是文人思想的聚集地,围绕赤壁的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化,而不仅仅是一次历史事件。曹孟德、孙仲谋这些历史英雄人物,只不过为赤壁的传奇奠定了基调——他们都是赤壁文化的出发点,真正让赤壁焕发出文化魅力、思想魅力的是千载以来的文人,赋予景物意义的也是中国失意落魄的各路文人。
赤壁是一道门槛,在门槛里潜藏的是文人精神世界的异彩纷呈。人们在名胜古迹中看到的往往只是景物,而真正懂得品味历史的人往往看到的不是景物,而是一种气脉、一种精神。所有围绕赤壁的文字都会表现出独特的一面,这些零散琐碎的独特精神世界,逐渐拼凑出一幅完整的图画。赤壁至今仍旧是一块没有拼完的文人精神世界地图,每一个文人围绕赤壁生发的感慨,都是赤壁文化中一个小小的拼图。
苏轼虽然已经远去了,但是他的思想却依赖着文字流传后世,或许人一生之中的肉体与精神世界,本来就是分开旅行的。赤壁与赤壁文化是分开的,兰亭遗址、金谷旧园这些著名的历史景点也都会有消失的时候,后面的复原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所以一个景点是不是原来的样子其实无关紧要。
东坡先生让赤壁逐渐沉淀出一种文化底蕴,这种底蕴也会随着历史不断更新。每增加一个文化名人,历史所有的名人位置就要随之改变;同理,每增加一处人文景点,世间所有景点的位置也要动一动。人类的思想史、文化史其实就是人性的发展史,从中国文学作品中读出来的人性正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甚至可以说赤壁就是一本书,来往的文人都是书写者。有人长篇大论、连篇累牍,有人只言片语,有人则只是阅读而不创作,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赤壁却随着文人的自由阅读和书写拥有了越来越深厚的文化底蕴。这就是历史的书写,这就是文化的积淀,景点只是载体,承载着千载以来文人的精神思想,影响着千载之外的文人。
(作者单位系广东省潮州市金山中学)
《中国教师报》2023年04月12日第16版
作者:郭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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