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人来说,节气中的祭祀,蕴含着对生命的寄托,蕴含着对美好未来的期盼。而中元节,便是祭祀祈福,遥寄哀思的日子。”诗人余光中曾说:“中秋是人间的希望,寄在碧落。而中元,中元属于黄泉,另一度空间。”
相传,这一天地官会拿出厚厚的花名册,根据大家的日常表现,赦罪免刑,同时也将放出全部亡灵,已故的祖先可回家团圆。“百鬼夜行”便是在今天。
孙悟空能七十二变,鬼的变化花样繁多,何止七十二种,不在孙悟空之下。很多时候,鬼的诡秘即取决于它的多变,体无定形。
鬼的大小高矮,有很大的个体差异,这一点也与变化有关系。从《左传》以来,“故鬼小,新鬼大”的说法就越来越流行了。还有一种说法是“故鬼轻,新鬼重”,这无非是“故鬼小,新鬼大”的改头换面罢了。新死的人,尸体体积与重量与生人无异,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干、越小、越轻,这是一般人皆具的常识。古人认为新鬼大而重、故鬼小而轻,大概即是因为他们觉得新鬼身上较多水分,后来渐渐蒸发、收干,缩小变轻。这是合乎逻辑的。在《阅微草堂笔记》卷二中,纪昀又进一步解释了这个逻辑。他认为,人能见鬼,是因为鬼身上还有人残余的一点气,日居月诸,这气渐渐散去,最终完全消失。所以,“世有见鬼者,而不闻见羲、轩以上鬼,消已尽也”。伏義、轩辕那么久远的年代,再多的余气,也存留不下,自然就见不到那个时代的鬼了。当然也有例外。一些志怪故事中曾提到,溺死鬼与其他鬼类恰恰相反。新鬼小而故鬼大。溺死鬼在水里浸泡得越久,膨胀得越厉害,体积越大。所以,新鬼反而比故鬼小。上面两种貌似不同的说法,却源于同样的生活常识,基于同一种思路。
人的身材可以随着成长而慢慢增高,也可能随着衰老而逐渐瘦弱、甚至伛偻,从而变得低矮一些。鬼的长短大小却可以随时随机变化。比如,《夜谭随录》卷三中写到的能戴鬼,“以手捺其颈,随手消灭,捺至地,灭亦尽,浑如烟雾,软如棉絮”,同书卷二《回煞五则》中写到另一个鬼,化为一蝟,“渐捺渐缩”,后来忽然“化为浓烟,滚滚四散”。这两段故事同出一个作者之手,思路相近,是可以理解的。英雄所想略同。《阅微草堂笔记》卷二也有一段故事,写屠者许方以扁担击鬼,鬼“渐弛委地,化浓烟一聚”。许方怕鬼再变幻,又击打一百来下,“其烟平铺地面,渐散渐开,痕如淡墨,如轻縠,渐愈散愈薄,以至于无”。这情景颇为类似《西游记)。与孙悟空对阵的许多妖怪,一旦打不过,便卖个破绽,化作浓烟逃遁。志怪小说中鬼化为浓烟,也是掩护逃跑的招数。后人看熟了《西游记》,习惯上觉得这是妖怪的伎俩。事实上,鬼化为烟的说法,在《西游记》之前早已有之,谁影响谁,一时很难确定。可以确定的是,这一类鬼是近于妖怪的。
在大多数情况下,鬼是在某种外部条件刺激之下缩变的。早在东汉时代,就有鬼闻鸡鸣而退缩的说法。东汉文学家王延寿写过一篇《梦赋》,说他梦中遇鬼,狰狞可怖,近于妖怪。幸亏“鸡天曙而奋羽,忽嘈然而自鸣。鬼闻之以迸失,心慑怖而皆惊”。袁枚《子不语》卷八有“鬼闻鸡鸣则缩”一条,写得更加活灵活现:“忽鸡叫一声,两鬼缩短一尺,灯光为之一亮。鸡三四声,鬼三四缩,愈缩愈短,渐渐纱帽两翅擦地而没。”鸡叫一声,鬼就缩小一圈,太有节奏感了。这简直是为王延寿作注释。还有一种说法也很有趣,又不无道德训诫之意。俞承德《高辛砚斋杂著》第五则记黄铁如之言说:“鬼长不过二尺余,修善则目长,可与人等。或为淫厉,渐短渐灭,至有仅存二眼旋转地上者。”照这么看来,鬼终究还是低人一等,是受人鄙视的异类,再怎么积德行善,也不过修到与人一样的高度。在这里,人不仅是鬼的尺度,而且是鬼类企羡的目标,有如神仙是人类理想的境界一样。不管怎么说,当可怜的鬼只剩下两只眼晴在地上打转时,那一幕景象一定是很有戏剧性的。
袁枚《续子不语》卷六中有一段故事更有意思。一鬼慌里慌张跑出来,正好与皂吏撞到一起,“其鬼四肢悉散堕地上,耳目口鼻手足腰腹如剥开者,蠕蠕能动,久之渐渐接续,又良久复起而去”。故事的题目起得也很幽默,叫做“鬼被冲散团合最难”。无独有偶。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九也有一段故事,写鬼从上面堕落下来,先堕一只手臂,接着又是一只手臂,再堕下两只脚,再堕下身体,头是最后才堕落下来的。各部分在屋里迸跳了一会儿,才拼合成鬼形。袁枚与纪昀是同一时代的人,不知道两者是否相互影响。鬼就像由机械零件组装成的,不仅四肢,而且耳目口鼻腰腹等部件都可以拆卸,还能够复原。这个想象不错。这仿佛不是鬼,而是今日电视画面中常见的某种卡通人物,比如儿童们喜闻乐见的变形金刚之类。
以上说的都是鬼自身的变化,下面再说些鬼变为动物的例子。在鬼故事中,这类变化也相当常见。
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卷三写临淮朱综居丧期间,有鬼魅来扰其内室,后来捕得,化为老白雄鸡。推问之后,真相大白,原来是家鸡之鬼作祟。鸡变成鬼,现形之后仍然是鸡,严格地说,这不算变化。清佚名《蝶阶外史》卷三“井中女鬼”记,女鬼化为只形状怪异的鸭。人鬼变为家禽,便有点匪夷所思了。闲斋氏《夜谭随录》卷一“落祭”条写得更生动,说鬼历年既久,精气耗散,幻化成一种像鹅的鸟,闽人得而食之,肉质与鹅相似,其味独特而甘美。天上没有掉下一块馅饼,却掉下一只大肥鹅——这种想象,若不是灾馑年代的“画饼充饥”,定是茶余饭后的无稽之谈。要之,敢取鬼而食之,不是胆子大得惊人,便是肚子饿得吓人,才有此等鬼话。家禽是人驯养的,与人平居生活密切相关,化为家禽的鬼,在故事中也透着驯良和家常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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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广记》卷三一八《邵公》记,邵公害疟疾,疟鬼化成黄鹢,被他抓住吊在窗户上,准备杀了吃,没留神让它飞走了,没有吃成,这让邵公好生懊恼。《夷坚志》甲志卷八记金四执鬼,化为老鹞,缚而焚之。《夜谭随录》卷二“回煞五则”之三中写到一鬼物:“如象鼻,就器吸酒,骨骨有声,釶然坠地上,化为大猫而人面,白如粉,绕地旋转,若有所冤。”变成猫的鬼没有被人抓了吃掉,算是幸运的。看它满地打转有冤难诉的样子,非但并不可怖,反而有些可笑,甚至可怜。
《妄妄录》卷六说,鬼轮回畜道,化为猪,逃不了被人宰杀的命运,当然也免不了被人吃掉,这是比较悲惨的一种报应。稍微轻一点的,似乎是变为羊。这种洁白而温驯的动物,不仅招人喜欢,鬼神也很乐意与之结缘。《妄妄录》卷一二说溺鬼化而为羊,宋定伯捉的那只鬼,十有八九也是溺鬼吧。溺死和缢死都是非正常死亡,固然值得同情,但天地有好生之德,所以对这两类死鬼是要惩罚的。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纪昀就有这样的说法。不过,自缢出于主观选择,有意为之,处罚重一些;溺死则是客观环境所迫,非出自愿,处罚要轻得多。
如果《妄妄录》所说真的载诸鬼律,那么,鬼变成羊就不算特别稀奇,真正稀奇的是羊变成鬼。洛阳人朱化以卖羊为生,有一天路上碰到一个人,要用小羊换他的大羊。朱化觉得小羊反正也会养大,而且换来的小羊只数多,有利可图,就答应了。没料到换来的小羊,回到洛阳时都变成鬼逃走了。第二年他回到原地,找那个换羊的人理论。那人骂他卖羊是残害生灵,罪大恶极,并且主动现身,说自己就是鬼。从情节上说,这段故事好像是宋定伯捉鬼的逆反,它载于《太平广记》卷一三三,原出《奇事记》,果然名副其实。细究起来,这故事中的羊,本来是从鬼变过来的,所以它的思路,跟宋定伯捉鬼故事是殊途同归的。
更有鬼化为狐、兔、虾蟆等等说法。这些大多是可以被人当做食物吃掉的,总的来看,个头也不是特别小。只有袁枚《子不语》卷四中说,“鬼多变苍蝇”,显得匪夷所思。苍蝇那么小,也没有多大能力,鬼类只有化身千百,变整为零,以规模取胜,或许才是生存之道。最近刚读到一段印第安民间故事:森林中有一个庞然巨怪,总是追着人咬,最后被人围追砍杀,被劈成千百块,那分出来的一块块就变成一个个小怪物,每一小块就是一只蚊子依然追着人咬。蚊蝇同害,鬼怪同宗,中外心理,于此将无同。“鬼多变苍蝇”一说,透露的是人对鬼以及苍蝇的厌恶和鄙视。
除了动物类,鬼也常变作其他废弃物品,比如,朽棺、枯木、破衣之类的东西。相对于人类生命,鬼自身就是一种废弃物品,加上朽棺、枯木、破衣之类,跟鬼的生活环境还有直接联系,这样的思路便不难理解。鬼化为杉木板的故事,在《夷坚志》不止一见。例如丙志卷一二记,江苏常熟人朱二夜宿田塍,守护稻田,有女子主动荐枕,体冷如冰。朱二心知此女是鬼,倒也不怕,而是偷偷把被子缝成袋子,骗女鬼睡在里面,然后扛了袋子回去。开始,他觉得很重,过一会儿便轻了,到了家,点火来看,却是一块杉木板。用斧头劈开,流血不止,可见这不是普通的杉木板。始重后轻,这一变化不仅设置了悬念,也为后来的流血杉板作了铺垫。《夜谭随录》卷一也有一段故事,说某甲捉得一鬼,最后化为朽槥,就是一块破棺材片。吴友如《点石斋画报》中也说,一个农夫用利刃砍溺鬼手,已而“则见刀浮水面,抽出视之,有枯木一片粘于刀头,审不可脱,置诸岸上。次日,以烈火燃之,格格有声,异常腥臭。视其灰,则白色如枯骨状”。朱海《妄妄录》卷五写道,江山诸生某夜里捉得一女鬼,“女倏化棺盖,斫之有血,拴之隙地,热以火,啾啾有声,腥臭不可闻”。以枯木朽槥指代鬼,在修辞中属于替代,并不罕见。鬼故事借鉴这种修辞手法,加以渲染。鬼即使变成枯木朽棺,也不能除尽其本有的腥臭气味。这不仅强调了鬼与死亡、棺材的联系,也强化了阴森恐怖的气氛。
《夷坚志》丙志卷一二“紫竹园女”条记,一个女鬼逃脱之后,现出其原型,是一片芭蕉叶。原来这女鬼就是紫竹园中一丛芭蕉变的,伐之,流血津津然。可以说,这是芭蕉成精,也可以说是鬼附托芭蕉,出来作祟。从日常生活经验来看,芭蕉津液异常黏滑,也颇令人生厌。《子不语》卷五则说,鬼会化为坏丝棉,依然保留其绵软而腥臭的特性。言不尽意。有些谈鬼者大概还嫌鬼变作动物、植物或朽木之类的物体,都太具体实在了,落想不够玄妙,干脆设想让鬼化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清丁治棠《仕隐斋涉笔》卷四《鬼变二则》之一中的鬼,“被血污,不能藏形,扑地化物一堆……累高数尺,青色滑稽,似水内苔衣迭裹成团者,提之,犹啾啾鸣,举油火焚之,腥臭满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恐怕作者本人也说不清,真是姑妄之言,玄之又玄。
很多时候,鬼百般变化,是为了与人周旋。但这些变化又源出于人心,传播于人口,记录于人手,所以追根究底,还是人类“我与我周旋”,有如左手打右手。怎样写鬼的变化,才能达到最好的艺术效果,很能考验人的想象力,也能表现人突破自我局限的能力。《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有一段由“曹司农竹虚”讲述的故事,写得一波三折,很有层次:曹司农有一位族兄不怕鬼,非要下榻鬼屋。“夜半,有物自门隙蠕蠕入,薄如夹纸。入室后,渐开展,作人形,乃女子也。”这鬼魅能从门的缝隙钻进来,当然要薄得像纸,妙的是进屋后才慢慢展开,变成人形。曹先生见是女子,更加不怕。鬼有点急了,“忽披发吐舌,作缢鬼状”,曹先生却乐了:这有什么呀!变来变去,还是头发,只不过蓬乱点;还是舌头,只不过长一点,有什么好怕的!鬼更急了,干脆把头拧下来,放在桌子上,向曹先生示威。曹先生笑了:“有头的鬼都不怕,还怕没有头的吗?”最后,鬼黔驴技穷,只好就此消失。说实在的,这鬼变化能力挺强的,但人的想象力更强。
鬼形神化,或为显其神灵,或为逃避险境,或为原形毕露,还有的据说是堕入轮回的前定之果,这种说法带有强烈的宿命色彩。袁枚《子不语》卷八提到几种鬼变模式:“大凡娼优化虫蝶,恶人化蛇虎。问:雷击之鬼何化?曰:蚯蚓。”除了反映对命运的宿命理解外,还掺入某些因果报应、人鬼对应的思想因素。可见说鬼也好,做鬼也罢,都难以逃脱人间现实和社会思想的牢笼。
程章灿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转载 扬子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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