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曾经做过律师的缘故,三三喜欢把人性放置在极端环境中,像是某种思想实验,观察着、记录着人物之间的化学反应。道德与情感的张力,就此生焉。在某个细节、某个瞬间,所迸发出来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
在同名小说《晚春》中,一对恋人因上山下乡而分开,晚年时冲破万重山,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男人想象中的爱与温柔,并不存在。女人有着强烈的控制欲望,几乎把控着男人的一切。男人想要脱离困境,只得求助儿子。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儿子并无能力拯救父亲。得知父亲病亡的消息后,儿子猛然间出现了“恍惚的时刻”,回想起女人的前科,“她的嘴张得很大,面孔狰狞”,仿佛是恐怖电影的场景再现,隐隐然萦绕着杀气。这恍惚之间的梦境,让我们瞥见隐藏在日常生活之下的恶意与危险。
《即兴戏剧》则是充满先锋、实验与解构精神的小说:“我”是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某日一群朋友到潭柘寺徒步。校友吴猛是具有文学进取心的青年,常常找“我”请教小说问题。而“我”虽苦于吴猛的纠缠,但也是“不吝赐教”。彼此之间的状态与关系,很是挣扎。潭柘寺的徒步旅行,终于在天黑前抵达终点。若就此停下,读者对《即兴戏剧》的印象,大约与《黑暗中的龙马》《以佛所乐土》相差无几。谁没有幽微难明的心事,谁没有复杂难陈的过往?
直到吴猴儿(吴猛的笔名)的创作谈“图穷匕见”后,我们才赫然发现,“我”的潭柘寺之旅,不过是吴猛虚构的产物。在创作谈中,吴猛透露“我”的下落,是“不慎从山上坠落而亡”。一同旅游的友人,则在做完笔录后,“已是深夜,饥饿难耐,就一起吃了顿潮汕火锅”。表面看起来,吴猛是用小说《即兴戏剧》来悼念坠亡的师姐,实际上我们不难看出其实小说是他的巧言令色。他并不在乎师姐的死亡,更在乎的是自己站在舞台中央,成为读者的焦点。
三三在《即兴戏剧》中使用了叙述诡计,这是推理小说中常用的伎俩。罪犯以人畜无害的面目出现,蒙蔽侦探与读者。吴猛的心理状态,像极了渴求媒体关注的罪犯。三三并非是推理小说家,并不需要确切的凶手和真相。或者说,生活永远是最大的凶手,那些幽暗神秘的瞬间,正是我们日常的真相。这瞬间,可以是善的顿悟,可以是恶的显现。只是,三三恰好偏爱后者。这也是有人说三三的小说有奥康纳的影子的原因。
若只关注三三小说中的恐怖感,可能正好中了她的障眼之法。在小说中,三三会置入日记、书信、诗歌、戏剧等各种文体,叙述多元而自由。这也符合年轻作家的审美与脾性。将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在娴熟的技巧与华美的文字之下。因此,三三的小说固然有些日常与任性幽暗之处,但她真正感兴趣的并不在此,而是真实与虚假。《即兴戏剧》中有句话,“我不相信世上有绝对的真实,但选择兼容一些真假并不分明的‘真实’并对其作出选择,并非一种放弃的状态,而是为了更进一步去观看它们。”这句话不妨视作是三三的夫子自道。所谓“真假并不分明的‘真实’”,大概是善恶不分明的瞬间。这种既真实又不真实、既存在又不存在的状态,让我想起了薛定谔的猫。
真与假,当然不会是截然对立的,所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在生活中,我们也常常遭遇真与假的困境,比如诈骗电话、亲密关系中的谎言、身份谜团、谣言等等。大多数的时候,我们只能根据自己接触到的信息来判断真假。而这,并不足以让我们可以武断地得出结论。
小说迷人的地方,在于无限的可能。也许作家已拥有自己的认识,但他会尽可能地将结论隐藏在故事与情节的背后。在三三的小说中,往往会出现真、假两条遥呼相应的平行线,正如现实与彼岸。它们相互渗透,让你无法分辨。《巴黎来客》中,女孩Lou以假身份周旋于一众留学生中。身份被戳破后,便消失于无影。多年后的世博会,Lou以离婚女人的形象出现在明磊面前,形象仍如少女时期。然而,她开口借钱的举动(尽管是以孩子生病为由),还是令明磊产生了难辨真假的夷犹。
《开罗紫玫瑰》是一则“窥私”的小说:过着平凡而普通生活的中年教师陈慎,偶然间在豆瓣上读到女学生李曼的日记。两人曾以诗相知,暧昧而危险的情愫弥漫着。陈慎通过豆瓣日记窥视、推测着李曼的日常。那是浪漫的、轰轰烈烈的生活,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有那么一瞬间,陈慎有机会向前跨越,接纳李曼的热情:
“她放肆地紧贴他,他感觉她正在融化,变成他胸前一簇流蹿的火焰。他多少也被点燃,恐惧、刺激,一些黑暗却富有魅力的情绪焕发起来。”
然而在最后一刻,陈慎却顿住脚步,推开了李曼。两人的关系就此彻底终结。后来在豆瓣日记中,李曼将陈慎描绘成失德教师——多年来苦心积虑地接近她、骚扰她。李曼的举动,显然是求而不得后的疯狂报复。
我们知道这些情绪是爱与欲望、是罪与激情。陈慎选择停顿与拒绝,并非是出自道德警觉,而是恐惧黑暗覆盖与侵吞了当下生活。而这,也毁掉了“当下的时刻”。可我们不禁会好奇,若是陈慎接纳了李曼的激情,等待他的生活,将会是什么?
答案是更恐怖的庸常。尽管三三厌恶日常的庸俗,但并不信任彼岸的存在,并不相信逃离的价值。从庸常逃离出来的人,必然会落入更为恐怖的庸常,而非诗意与浪漫。将《晚春》与《开罗紫玫瑰》对照阅读,我们会有更强烈与深刻的体会:若是陈慎接纳了李曼的爱,那么必然会落入《晚春》的境地。
从本质上来讲,三三是悲观主义者与怀疑主义者。在后记中,三三写道:“对于写作,我常常抱有怀疑的态度。比起写小说,我更想当一个‘好’的人。这种好和道德无关,概括而言,是要屏除自我的障眼法,把自己折叠到一个低的位置,以感受到更多他人和世界的真实面貌。”观察他者不过是个参照系,最终的目的是观察自我,然后成为“‘好’的人”。
小说是第二生活。这是帕慕克对小说的理解。“我们在阅读小说的时候,恍若进入梦境,会遇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物,让我们受到强烈的冲击,忘记了身处何处,并且想象我们自己置身于正在旁观的、虚构的事件和人物之中。当此之际,我们会觉得我们遇到的并乐此不疲的虚构比现实世界还真实”“小说艺术依赖于我们同时相信两种矛盾状态的能力”(帕慕克,《天真的与感伤的小说家》)。而三三的小说,几乎都在努力地呈现这种矛盾的状态。她用凝视第二生活的眼睛,来理解与阐释当下的生活——尽管在她笔下,第二生活与第一生活(姑且这么说吧)的界线并不明显。它们常常可以相互置换。
作者:王辉城(书评人)
编辑:郭超豪 周敏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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