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汪曾祺和张爱玲的作品铺天盖地之时,坊间流传一个说法:“男读汪曾祺,女看张爱玲”。
我觉得有意思极了。
因为,据我的观察,看到最后,真正喜欢张爱玲的,男的居多;而爱上汪曾祺的,大多是女性读者。
可能是一个冷,一个热的缘故。
张爱玲的冷,众所周知。她是彻骨的聪明,也彻骨的冷,对人间世她毫不信任,不抱一点幻想。她的姿态,被定格在那张照片上,微微仰着头,不动声色地轻蔑着,非常传神。
汪曾祺正相反,他的世界是热乎乎的。他一生并不如意,或失业,或被打成右派,年过花甲才声名鹊起。可老先生很少书写生活的不幸,即使写了,也表现出难得的旷达,落脚点仍在希望和欢乐之上。
他说:“我想把生活中真实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人们,使人们的心灵得到滋润,增强对生活的信心、信念,我的世界观的变化,其中也包含这个因素——欢乐。”
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欢乐,正如没有哪个男人能抗拒痛苦。
其实,他们有相似之处。
都出生于1920年,都因为战争影响了学业,汪曾祺是肄业,张爱玲不知后来如愿拿到文凭没有,她是借口回港大继续学业才离开大陆的。
汪曾祺写自己在西南联大的生活,几乎都是课余,泡茶馆、躲警报、昆曲会,他尤其爱写昆明的茶馆、美食,写得让人质疑昆明这个后方是不是太后方了;张爱玲回忆自己港大求学经历,发挥女性特长,大聊同学八卦,也写过躲警报,还写了炎樱这么一个不躲警报的,别人去防空洞了,她就洗澡唱歌。汪曾祺也写过一个女同学不躲警报,也是趁人少去水房洗头,这两人都奇迹般地,平安无事。
他们的随笔都写得好。
我起初看张爱玲,没看出感觉来。即使是那篇《金锁记》,我也觉得开头两个丫鬟月下嘀嘀咕咕那一部分,太啰啰嗦嗦,语气也别扭,模仿《红楼梦》的痕迹太明显了。直至看她的随笔,觉得天啊,怎么会写的这么好。这才返回头来认真读她的小说。
汪曾祺的随笔就不用说了,真正的大家,贵在亲切、家常。
很多人读汪曾祺的文章,心想,这样的东西,我也写得来哦。其实我们有数,这东西你写不来,我也写不来。他是绚烂之后的返璞归真,没有经过绚烂,就不能返璞也不能归真。
即便繁华落尽,也要有繁华作资本。
汪曾祺的语言自是一流,但他给我最大的震撼,应该是字里行间所流淌的气质:舒缓、自由、淡然、独立、睿智,随遇而安。让当时生活处于紧绷状态的我感受到放松,见识到何为从容。
他们最相似之处,是对世俗生活的热爱。
张爱玲一点也不介意别人说自己“俗气”,甚至沾沾自喜。她对日常生活,怀着一股热切的喜好。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她说:“我喜欢听市声。”城市中,挤挨着的人和事,她都非常留意:开电梯的工人,在后天井生个小风炉烧东西吃;听壁脚的仆人,将人家电话里的对话传给小东家听……在这些日常细节里,她认为有着结实的生计,和一些放低了期望的兴致。
而汪曾祺以他烟火气息十足的文字,赢得了天下吃货们的爱戴。当年《舌尖上的中国》火爆之时,网民们纷纷说,如果汪曾祺还活着,制片人非他莫属。作为吃货一枚,我每当发觉自己疲惫不堪,生无可恋之时,就会一头扎进汪曾祺的书里,寻找那种世间万物为我所爱的热情。在汪曾祺的笔下,一草一木、一食一粟皆焕发出光彩。
当年张爱玲和汪曾祺,一个被誉为“最后的贵族”,一个被称作“最后的士大夫”,不知是不是巧合?
但到底,他俩有着本质的区别。
张爱玲是专才。
她跟简·奥斯丁一样,文字范围很窄。张爱玲只擅长描写一件事,那就是把人放在一个很压抑的环境里,然后写她们的各种无奈,各种算计。换成其他作家,到这个时候就会申讨命运不公,或者反抗家庭和社会。可是张爱玲不会。她就是让人物很现实的找一条出路,然后活下去;有时候找不到,就让那人自生自灭,不充当救世主。
而且她也只擅长描写特定阶层。见过的东西,就写的好,不熟悉的东西,就写的烂。比如那篇《小艾》,描写底层的婢女,简直是一塌糊涂。我觉得写到最后,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在她所熟悉的生活领域里,她是旷世奇才,对人物的拿捏,到了《红楼梦》和《金瓶梅》的段位。
汪曾祺是杂家,是“通才”,还是“文狐”,这是贾平凹说的,说他修炼成老精了。
我觉得贾平凹说得一点都没错。前不久,我看到一段纪念沈从文的纪录片。汪曾祺先生出来讲话,外穿西服,里面套一件深色毛衣。七十多岁的老人,顾盼间双目有神,一眼能把人看穿,厉害得很。看他的相片,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摄影与摄像还是有区别的。
这样精通世故的人,非常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他一辈子没碰过长篇,知道自己写不好。
很多作家的写作是做加法,他经常用减法。枝叶少到不能再少,让文章生出了奇相,干净透明。减法的写作有得有失,得是成就了今天的汪曾祺,失是这样的写法,写不了长篇。
不仅写不了长篇,汪曾祺还没有代表作。
张爱玲有,一部《金锁记》足以让她写入中国文学史。
有人说《受戒》超级好,还有人说《大淖记事》超级好,我觉得好是好,但都不足以代表汪曾祺,哪篇文章都代表不了他。我相信,《受戒》这样的作品沈从文写得出,废名也写得出。但《金锁记》除了张爱玲,没有人写得出。
唯有所有文章,散文也好,小说也好,它们凑在一起,才组成了汪曾祺,深不见底。
为什么一部作品就足以代表张爱玲,而汪曾祺却不能?我认真想过。
只能说,天才型的作家,和厚积薄发的作家,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张爱玲对人世的洞察是天生的,而汪曾祺,是后天历练的。所以,张爱玲对世俗生活的兴趣与汪曾祺是不同的。汪曾祺是真正入世的兴致,张爱玲却不是,她对现时生活的热爱是出于对人生的恐惧,她对世界的看法是虚无的。
虚无的女人,对男人常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由于生活经历的不同,汪曾祺与张爱玲虽然同时代,却并无交集。
能肯定的一点,汪曾祺是看过张爱玲的作品的,他怎么评价这位女作家,我们不得而知,但会注意到她敏锐的文字是必然的。我相信他未必欣赏这个女子的深刻与犀利。
他骨子里很天真,或者说他对天真有天然的喜爱。你看他如此推崇沈从文就知道了。
张爱玲倒提起过汪曾祺一次。
那时她离开大陆了,无意看到汪曾祺的《八千岁》,汪曾祺对民俗风情的了如指掌,以及对美食的敏感,显然刺激到了同样敏感的张爱玲,两个敏感的人共同发现了别人不那么敏感的话题,应该很开心吧。张爱玲为此,写下了《草炉饼》。
这是他俩绝无仅有的一次心意相通。
命运没有给再多的机会,让他们同台切磋竞技。当年张爱玲在沦陷区上海文坛一鸣惊人,汪曾祺还只是一名辗转在大后方求学谋生的小文青;而当汪曾祺大器晚成,修成正果之时,张爱玲已经激情不再,丧失了写作的动力。
后来,历史选择同一个时机,让他们回归读者的视野,并且爆红,作品热销至今,于某种意义上说,是朋友之间的惺惺相惜,也是棋逢对手的刺激和喜悦。
至于他们最终是成为朋友,还是对手?答案在上帝手中,于我们,已经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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