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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杂文] 学书散记

9 已有 3333 次阅读   2016-04-23 09:14
                                                                       学书散记
                                                                           作者:刘曦林

  五十年代初,余于邻村王坊子小学读书。先生姓郭,是父亲在弥陀寺小学读书时的同学,教国文兼书法课。那时书法作业叫『写大仿』,即大字临仿之意。当年那学校简陋至极,桌子、板凳都是土坯搭的,只是泥得光溜些就是了,调皮的孩子在桌下撒尿老师也发现不了,就是在这土坯课桌上,不少学生写得一手好大仿。其实,民族文化的因子就是通过这大仿作业种在心里的。


  王坊子小学离家也就二里地,穿村巷,过枣林,沿着乡间小路一会儿就到了。有一次放学路上,突然轰雷震耳,暴雨倾盆,回到家浇成了落汤鸡,第二天就病倒了,得了水痘,休了学。此际,母亲在收拾父亲的旧物时,我第一次看到了写在宣纸上的毛笔字,自然比写在毛边纸上的大仿好看多了。大概这都是父亲的师友相赠的作品,惜『文革』初期被父亲『破四旧』烧了。其实父亲的书法满好,他在曲阜后师读书的课堂笔记都是小楷或行书,却多被我拆接习画。只有他老人家手抄的《书谱》此前被我取出,保留至今,也算是文化基因的遗传。


  我那老家临邑,古称犁邱、卧牛城,是典型的农业文明之乡,但也不乏文脉,击鼓骂曹之弥衡,泥塑写心之盖忠,著《草韵辨体》之郭谌,代有文化名人。尤其明代邢侗,是个廉政的好官,中岁辞职还乡,建来禽馆,刻《来禽馆帖》,弘扬『二王』书法,与董其昌遥相呼应,并称『南董北邢』。其书法诗文皆佳,其妹邢慈静亦一才女,诗书画并长。这文脉传之今天,便是农家中厅挂中堂、对联这不易的习俗。这起码的书画文化也根植在我辈少年的心里,成为日后研究民族文化的起点。


  一九五三年,余十一周岁,到父亲教书的济南市岳庙后小学读书。我印象中课程表上已经没了写大仿,城里人的新学意识强,彻底把这老传统丢了。


  一九五五年,考入济南一中,那是所重点中学,欧阳中石先生是老学长,后来当选济南一中北京校友会的名誉会长。一九五六年,张茂材先生调入该校,教我们图画。这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颇有风度,讲起课来眉飞色舞,慷慨激昂。他按照教学大纲,一边教我们写美术字,一边骂这是『江湖刷子』,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把自己的书画轴挂在教室里,我坐头排看得真真的,知道了中国书画是什么样子。从那以后,我就时常到他家里去,有时拿些他写的大仿回家作习字样板。他老人家太刻苦了,每晨早起磨墨习字,或汉隶,或魏碑,字缝中间再以草书记下日期和习字心得。因买纸太花钱,常与师母吵架。他也正反两面都写,写完了再用于茅厕。我们在先生家上茅厕时也顺手拿几张走。张先生是苦书生,一位极聪明的人,却主张『苦学』。他砚台上刻有一诗,『明月随波旋』句即其月夜磨墨之写照。彼时,先生已近古稀之年,却天天以临写楷、隶大字为日课,而创作却以狂草出之,这其中自有一种入与出、他与我、古与今的辩证关系在。先生是学过西学的,但后来下决心要用中国画包容西画,并主张以书法为画之基础,这不仅是中国文人画的传统,恐怕也是中国人要包容西画的不二法门。先生曾言:时间紧迫时,宁肯停歇画画,也不能停下写字,『三日不动笔,则卑吝萌芽』。我记住了老师这教导,日后几度停画,但毛笔总要用用。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三年在山东艺专读书期间,我是坚持书法日课的,每晚不写完大字和日记绝不睡觉。所以这一辈子,筷子用得很别扭,拿毛笔倒是灵活得劲。


  艺专国画专业由关友声先生教书法,以临写颜真卿字起步。先生长章草,我模仿先生的间架和笔法,信手写字时自然而然地露出些章草的味来。晚来喜狂草,还是受张茂材先生影响。张先生喜以狂草书:『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后来我自己临古人狂草时,才知道那是出自怀素《自叙帖》的名句,也才悟出古人书法的文意和笔意会同时熏陶于今人,那一字一句、一笔一画甚至于其中的人生哲学,神不知鬼不觉地构成了一条世代传承的文脉,这就是传统。


  济南的省府前街芙蓉街巷口附近有一古籍书店,我时常去逛,买些便宜的字帖和书籍来。陈师曾的线装本《文人画研究》就购自这书店,此书影响了我一生的美学思想。一九六二年,我在这里购到了珂罗版印刷的《张迁碑》,拿给张先生看,先生见版本好,且有碑阴,特高兴,嘱咐我辈:『汉人忠厚,写字也忠厚,要以汉人之精神写汉隶。』余由此渐悟,有没有精神的融入是书法艺术家与书匠之别,临帖时亦然。后来,又购得《张黑女志》,称《道州何氏黑女志》即据何子贞藏本影印者。张先生阅后为题:『余所见张黑女碑,只有何子贞临藏本影印,原拓片世所罕见也。曦林同学珍之为要。』当然,我也把这些字帖视为宝贝,随身带到了新疆,之后又带回了北京。磊儿在中央美术学院旁听书法课时,同学见其《张迁碑》争相复印,原来现在新出的字帖均把书写更加自由的碑阴删去了。


  在新疆《喀什日报》当美编那些日子,写美术字那『江湖刷』最多。小报社字号不全,遇有重大事件如党代会公报、人大政府工作报告,就要手写宋体或黑体标题制版。书写时是依着尺子用竹笔写完所有的横画,再写完所有的竖画,最后用毛笔收拾撇、捺而成。我也曾用这竹笔写过维吾尔老文字,大概陈牛老先生是由竹笔书写维吾尔文受到启发后创造了这种写法。不过我尽力坚持着真正的书法习练,日课还是临《张迁碑》,也练一点行草。副刊的标题字多以行书为之,当然每次书写也便有些不同,这倒成了缺少字模的小报的特色。当年副刊编辑邱零亦能书善画,我们一起把那小报办得生动活泼,在『文革』前全国地市小报中评为第二。


  『文革』期间,搞『红海洋』那段日子,我除了画主席像,最乐意的还是以毛体写毛主席诗词,虽然是以白漆书写于红漆之上,但总是毛笔字,总算过了把书法瘾。至于写大字报,也阴差阳错地成为全民族的『书法课』,报社有的是纸供你挥霍,但皆横写,远远不及竖写有行气的锻炼。『文革』期间还流行一种『新魏碑』体,我也运用于展览版面和毛主席语录的书写,并尝试着连笔,遂出现一种魏碑和行书之间的样式。可以说,『文革』这大不幸中的侥幸是没有革掉毛笔的命。


  晋京后,以史论为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生活还比较贫穷,以宣纸练字尚属奢侈。九十年代,能以书画换纸了,方有了糟蹋纸的条件。不过那书法日课是早就晒网了,偶尔为之,信笔挥洒行草,笔虽拿得动,写法却不规范,且笔法少变化,更无出处可寻。因由汉隶、魏碑转行草,笔法尚有力,但方刚笔多近板直枯硬,无刚柔相济之趣,更乏柔中含刚之蕴藉。究其原因,乃重碑轻帖之故,没有一笔一笔地琢磨过帖学书法的味道,或者说压根儿还在书法大门之外,更厌倦书坛那些人事纠葛,所以我自称『门外人』,在《中国书法》杂志上发表过《门外人再谈》,呼唤心的表现、精神的传达,也经常以感于生活、发自心源的句子入书。似乎是懂得了『书为心画』、『书者如也』那些书法美学、书学之道,但未深究其法,终在书道之外。我喜欢以书法言性、写心,时即兴得句,即兴挥写。如一九九三年雨夜所书『一夜潇潇』,一九九六年凌晨四时看足球赛所书『夜半看球,几家灯火明灭』,观陈静、邓亚萍乒乓球赛忽悟『静极生动,平正见奇』之理,与儿子谈心道出的『书画堪慰人生』之语,均有感而发,出自心胸,得发散怀抱,且有势有律,但因笔法缺少变化,细读则经不起推敲。无感无兴谈不到艺术,只配称书匠,若不能耐读、耐品亦难得雅赏。


  因忙于著述和大型画册、展事的策划,有几年懒于动笔。但馆里时有书法展出,也有些学书法的青年学子时来交谈。加入书协后,字也应该写得更好些才是,于是对书法界的学术信息也益关心,字亦有所渐变。直到二○○五年、二○○六年,自书题画诗等作品似乎是悟到了些帖学的长处,有了些运笔一波三折的味道、节奏连绵起伏跌宕的韵律,自觉书法有了些个性,由一味刚劲进而得刚柔相济之致,是否也意味着有些进步呢?或许心态较前几年安静了些、沉稳了些,那书韵也便随了进来。《五灯会元》中有『一相三昧』之说:『若于一切处而不住相,于彼相中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成坏之事,安闲恬静,虚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此说虽不能尽懂,但总也能悟出个大概来,于书法,为名者,为利者,为权势者,绝难入三昧之境。


  二○○八年,在我人生旅程中是尤为重要的一年,因患喉疾,益知生命之可贵与钱财名利之淡薄。喉疾术后更多了几分自爱自怜,好像重视养生,知道爱惜身体了。白酒好戒,香烟难戒,头半年几度梦里抽烟,那『苏烟』也特别地香。再就是决定不再加夜班,一定要子时入睡。无好电视可看,每夜临帖习书二小时许,几至如醉如痴,不肯罢笔。一二年间,《淳化阁贴》中所有的王羲之,尤其《兰亭序》、《十七帖》临习数遍,悟其笔法、笔致、节律,似与古琴雅乐同趣。又觉王书大势不足,遂补癫张醉素之狂放,苏、黄结体点画之异姿。能否在狂放大势中涵化雅逸丰韵之美,合吾刘家之节奏,时在期望中,二○○九年所书苏东坡、毛泽东词为证。此间,书瘾大发而不可遏止。又通临《中国书法全集》有关金文,篆隶变化中的《四山摩崖》,又由帖转碑,边临,边认,边悟,自觉思路可行,而专一未足,是为憾。


  近几年,文事少了,画事多了,能否在画中多些书法笔意,书中多些造型墨润,亦是有意无意之间事。二○○九年书《历代诗歌大卷》和唐诗系列的笔法我并不尽满意,那只是宿墨湿笔的试验,但也体会到墨法和水分的运用,有可能为书法找到些许新美。我并不是居士,亦未入佛门,而《心经》却为我所仰,十纸通屏《心经》可能又多了些墨气由重湿至枯淡飞白的变化。所书古诗及自家诗都有些墨随笔运的丰富性和节奏,如吟诗的节律那般,期望能得到些由视觉到听觉的通感。


  人届古稀了,眼神也退化,只以有限的眼力读最好的国学经典和诗文,是余对阅读之无奈选择。又想,如果将阅读和品味结合于书法,岂不兼得。余于古诗、古文之书写皆有此双重动因。至于《古字再读》系列,是从平日的美学思考里选取『壹』、『道』、『写』、『心』等字,阐发些中国文字学与美学的内涵,故篆书主象,《说文》寻源,草书阐发便构成了一个多侧面、多字体的整体,不知是否有些立体的、全息的味道,自以为是与将字雕塑般立体化的造型不同的思维。余一向以为书法乃文意、书意与心意相合之物,乃书事,亦文事,亦情事,又有些书是书、书非书之类的遐想,算是这学术散记中的散论吧。


  李白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诗、文、书、画莫不追求这自然之境界,但此境界非刻意求得,乃有意无意间甚至于更多是在无意间自然而然流露者。余有些题画诗的稿子,并无为书法创作之想,最后竟成为我自以为最有味道的书作了。恐怕王羲之的《十七帖》、颜真卿的《祭侄文稿》都属于这种作品,不期然而然者乃最真诚之心画,乃最无杂念之艺术。有天然之心,又要有芙蓉之质,诚为不易。余期此境,能否臻此境,恐不自知,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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