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很多经典文章采用的是“对话体”和“语录体”。柏拉图的著作几乎都是用对话写成,奠定了西方哲学智慧殿堂,令后人感叹“全部西方哲学不过是柏拉图思想的注脚”。《论语》中的语录,平实而深邃。此外,屈原的《天问》和柳宗元的《天对》,皆属此类文体。今有一友人来访,谈得十分投机,事后整理出对话稿以记。一问一答,直奔主题,没有多余的话。
客:你对说自己三五岁练字的书家,十岁获奖的神童书家如何看待?
薛:我感到脸红和惭愧。自己一无家学,二无获奖经历。神童在少年时代是成人智力,到了成年时代还是成人智力,只是提前了。书法这种艺术形式绝对需要“人书俱老”的,神童未必能“神”到最后。古语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一个通常说一个三十岁的书家就算很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人要有参照系,看以什么人为标准。练书法即是修行,刚刚尝试,兴趣很浓,劲头十足,但书法不需要爆发力而需要持久力,一开始把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勇猛精进”却有些过头。一旦遇到阻力,就会松懈下来,连最基本的功课都保证不了,变成“老油条”,最终出现“伤仲永”或“江郎才尽”。中途放弃及时转变人生方向还算好事情,有的还步入误区,成为“有问题之人”,带来烦恼和痛苦。很多书家,更不说大家了,一般人都觉得他们很快活,其实很难受。很多人都是表面的风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书法一是要反对“神童”,为此一年只练几个字来蒙人,二是反对“速度”,幻想一步登天。
客: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你对自己未来有信心吗?
薛:这句话大家都很是熟悉,经常用来鼓舞人心,但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豪情不再。千万不要把这些当成了历史规律,再好比“人定胜天”,狂妄了这么多年,应该收敛一点、清醒一点了。有的人认为攀登到珠峰顶就叫征服,请问,能征服吗?很多事情在开国际玩笑。对于类似的话语我基本上已经忘记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不过我时常想到王羲之、苏东坡、米芾、黄庭坚、王铎、邓石如、吴昌硕,这些前辈大师都是“前浪”,能推得动吗?只能后来居下。不说太远,近代以来,邓石如、赵之谦、吴昌硕和黄宾虹就是四座大山,其实像李叔同、于右任、徐生翁、潘天寿、来楚生等人,如何实现超越呢?所以想到这里,当代一些名家的作品便不想看。把自己的作品与前辈比一比,就难免心虚,心头早没有豪情,哪来的浪花?你能说你狂的起来?端着架子、拿出派头,也就是为了混几个钱。我这辈子的目标就写一件成功作品就够了。也许有人觉得奇怪,人这一辈子不知会写多少件,但至少不止一件。其实我说的是像《兰亭序》这样的作品,一件顶一万件。
客:有句名言说到勤奋和天才的关系,认为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书法主要是靠勤奋?
薛:俗话说,一个人搞艺术,要有艺术细胞,其实再跟进,因一部推理,这是典型的宿命论,唯心主义。书法不单单是勤奋。不努力不成功,努力也未必成功,因为比你努力地大有人在。很多时候,人靠运气。世人常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其实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真是活到现在,肯定得散伙。从小到大,老师都会用爱迪生的这句话教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现在才知道,虽然伟大的发明家爱迪生确实说过“天才那就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单纯这半句话基本上是胡说八道,正确的废话,而偏偏每次漏掉的是后面那关键的半句:“但那1%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99%的汗水都要重要”。很多关于灵感的科学童话,其实还需要个人努力,否则都去种苹果,或者去泡澡堂,就能发现了,锤炼技巧必不可少。曾有人对我说,“这世界上的人分成四类,最好的是既聪明又勤快的,其次是聪明但比较懒惰的,再次是愚蠢但是比较懒惰的人,最后是既愚蠢又勤快的人,越是勤快,干的蠢事就愈多。”
客:你认为研究书法最难的事情是什么?
薛:了解自己、认识自己。我的性格很懒散,不喜欢参加一些集会。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活法。英谚说,“狗是狗,猫是猫,狗猫可以做朋友,但狗成不了猫,猫也成不了狗,即使猫狗有共同的祖先”。我的性格很固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有时认定一个目标,就坚持下去。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怎样做。不但做有心人,也做苦心人,苦心人天不负,把握好方向,坚持就是胜利。这几年确实有一些思考。书法不能只就书法而论,所谓“功夫在书外”,强调的不单是技法功夫,还有读书、修身等。所谓书法只为书法,就是目的上要纯粹一些而已。不能将书法工具化、功利化,甚至无耻化。书家必须把自身的道德考量作为出发点,从文化的角度来进行思考,最佳解读方式则莫过于以“哲学”,明确地讲就是传统思想。从我个人的体验来说,注重日常书写这样一种真实状态,概括成道德重建、文化思考、哲学精神、回归日常等四个词。
客:听说书家分成很多级别,这样做是不是很滑稽可笑?
薛:岂止可笑,更是一种耻辱,说的现实一点,现今常常是“与狼共舞”——很高级别的不会写字,会写字的没有级别。
客:书法报刊常常刊登一些所谓的大家,看作品稀松平常,能算的上大家吗?
薛:一没有所谓的“大”,二不是所谓的“家”。现在这个时代,讲师多如狗,教授满街走,博导火车拉,书法家多几个不稀奇了。这个时代的人才已经出现“通货膨胀”,贬值了。
客:如果一件所谓名家的作品看几次看不懂如何处理?
薛:不看呀!网络流行一句话——弟弟说,“没营养的东西看了会让人变傻,哥哥看了就是傻子。”
客:为什么现在没有书法大师?
薛:大师一定要是天才。经典作品见证天才。作品按照艺术质量可初步分四个层次:淘汰作品——一般作品——优秀作品——经典作品。法国哲学家冒罗说过:“天才是一种精神病。”需要一定的条件,但高处不胜寒,只缘身在最高层,还是人间好——真实。想做大师的往往把自己想象成大师,做不了的话,不如做个普通人。就现实来看,有千秋之想和行现实之道的,后者更多。一般人更为注重现实。把自己和古人比一比,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货色,不现实也不行。电影《绿茶》中有一句台词:“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我不是东西。”大多数作品是被淘汰的对象,得赶紧捞钱,不能一头都顾不上。大师是时代的产物。马克思说,“时势造英雄”,不是英雄造时势。最根本的一点,现在所学的还是历史经典。
客:现在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当主席?是不是字写的最好就当主席?
薛:关键就在这里,写的最好不一定当上主席。但是,一旦当上主席,便是最好。一是必然的好,二是不能不好,三是非好不可,四是不好也好。当上主席和书法水平之间不能完全划等号。有水平当领导很正常,看起来没有水平能当上领导,而且领导水平很高的人,其实就已经是了不得的水平。
客:为什么现在很多人越写越差?
薛:第一,因为没有时间写;第二,没有钱不写;第三,因为养成了很多坏习惯,越写越差。一部分是冲着奖金来的,一部分已经出名不写好也来钱的,可以不认真了。俗话说,无意于佳乃佳。现在都是有意,有感而发,原来都是无感而发,太多的感受,容易引发心脏病突发。写的越来越差很正常,大家都写得来越来越好并不正常。因为现在的书法人群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被淘汰才是正常的,当书法家的成功率比飞机失事率还要低。
客:现在书坛评奖很多呀?有点眼花缭乱,这与艺术追求经典是不是矛盾的?
薛:你说的很对,已经到了泛滥成灾的程度,大家都获过奖。中国式评奖居世界第一,获奖总人数可以申报吉尼斯之最。
客:为什么有的人得奖了,还不被承认?
薛:不仅要看得的是什么奖,和哪些人在一起获奖,还要看是什么人评的奖。现在评奖基本上有三种来源:一是长官意志,和领导关系默契;二是外行评奖,外行领导内行;三是非得有个奖,不兴空缺。不会被大众认可,更不会被历史认可。
客:现在国内展览如潮,还有举办国际、世界展览的,牌子越来越大,内涵越来越空,原因何在?
薛:现在很多事情皆如此,“雷声大、雨点小”。都是“让世界走向×××”,“让×××走向世界”等等。要是真能走向世界的一半不会说,有说话的功夫早已走向世界了,书法家只能用作品说话。美国和意大利的小镇从来不说“走向世界”,他们有自信心,世界会走向他们。说到底,这是一个文化自信的问题。就拿贸易作比方来说,葡萄酒的生产基地越小越是权威,值得信赖,凡是国际、宇宙等,愈大愈空愈假,展赛和举办展赛的机构皆然。
客:现在有一些声音批评某些人不参展是一种不积极的态度,你怎么看?
薛:我认为任何事情都是双方的,一个巴掌拍不响。有些人就会居高临下指责别人,但从来不问自己做了多少实事?古人讲“清夜自扪”,看看是否问心无愧?展览一出来,为什么总是骂声一片?很多书友觉得自己像狗一样的被玩弄,多次玩弄之后,便只能敬而远之。每个人都要从自己身上反思找原因更能解决问题。
客:你曾经写过一篇《你有什么资格当评委?》的文章,简单地说,评委是不是很可恶?
薛:你理解不对头,不可恶而且极为可亲可爱,因为会做人。在书坛“混”,做人很重要。或者说,有人觉得可恶可恨,有人觉得可爱的要命。从评选来讲,是十恶不赦;从人情来讲,是有情可原。做老好人,是个好老师,帮学生、朋友和熟人。其实从生理上来讲,也是一种正常反应。如果有十个人聚会,我只认识其中的一个人,肯定只会与这个人说话,也好比看到美女,瞳孔会放大一样的道理。
客:你个人愿意听批评还是赞美?
薛:愿意听赞美。因为心里特舒服。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听批评的,那也是不得不这样做,做做姿态而已。赞美再多,哪怕让人厌烦作呕也没有关系,而希望得到批评不过是客套话,真正做了,关系就会毛。历史上从来没有因为赞美而被判有罪的,有时因为出言批评而被砍头。
客:为什么有的人喜欢请人写吹捧文章?
薛:人一般第一步是自己吹,第二步是请人吹。吹牛不要成本,也不要能力,张嘴就来。中国已经有几千年吹牛和拍马的历史。牛和马是常用来做比喻的物种。多年的政治运动也使得人相互之间谨小慎微,专门捡好听的说。拿起锄头、背起书包,都能说是为社会添砖加瓦,书法也是经常挂名“××主题”,“为××而××”。其实现在做一件事,哪个人的出发点不是为了自己?当然,也有一些有真实水平的人不喜欢吹,不喜欢招摇。水平高的不做声,水平一般的吹得厉害。这与生活中的道理是一样的,有人喜欢讲一些黄色段子过瘾,是因为有时候不过瘾。
客:为什么大家都不说实话,包括你自己也是如此?
薛:季羡林先生说过:“要说真话,不讲假话。假话全不讲,真话不全讲。就是不一定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但说出来的话一定是真话。”需要看具体情境,有时真话更伤人,可以提倡善意的谎言。如果是一位名家和一位普通作者同时找我,需要我不说实话,我宁愿选择后者,因为后者更需要。给名家吹捧,有好处但是也有坏处,如果不吹捧,没有好处,但是也没有坏处。
客:你们评论家是不是靠书法家养活?
薛:听到这句话,我感觉就我们这一批所谓的理论家都是被包养的人,有些气量小的人自尊心难免受到伤害。书法家和评论家相互依存,也相互利用。书法家人数多,出人头地难,从事评论的人少,容易出来,但“爬格子”辛苦,书法家只要大笔一挥便有进账,所以评论家也开出万元润格的价码相呼应。其实不管是书法家还是评论家,都要有名才行。
客:你对于自己写理论有何心得?
薛:不敢谈,越写胆子越小。当代理论高手太多,我只是个业余选手罢了。我是半个科班出生,上大学所学是贸易专业,根本谈不上书法专业理论研究,打一些擦边球而已。如果要说目前的亲身感受:一是脱离实际严重;二是西化痕迹严重。所以有时看不懂。我自己的思路是这样的:一是按照自己的状态来谈,侧重创作;二是按照自己的长处来谈,有些谈不出新意的免谈;三是有的文章不好也不坏,没有缺点,也没有优点,看了等于没看,不如不看;四是很多人情文章害人,但是免不了,就像抽烟,明知有毒,但戒不掉呀。
客:你好像很少写当代人的评论,能说说其中的原因吗?
薛:常写文章的人一般都有自己的标准。个人一篇应景文章不写当然不现实,总得吃饭吧。但是马屁拍得山响,不仅让人恶心,自己也会觉得反胃。我自己的标准就是,没有见过面的不写,没有感觉的不写。书坛现在有一种不好的风气,就是只能对着死人说真话。人难免都有自己的朋友圈。我现在是能推就推,实在冇办法的,只有硬着头皮做。人有时没有前后眼,有时多年之后看到自己的“失言”也会脸红。我认识的一位南方某城市的朋友,已经搜集各类书画报刊上的吹捧文章几年了,将来准备出一本集子,让世人看看这种真相。许多人将光荣入列,如果我也不幸“中奖”,势必如芒在背,而被评论者也难以逃脱,钉在“生死薄”上了。人要有自知之明。如果从事理论研究者,应酬太多,都是人情文章,把自己的理论体系建立在当代一些随时可能淘汰的名家身上,无疑是不明智的。
客:你学书法是不是为了挣钱?
薛:为了钱练书法,不行,但如果没有钱也不行。你说是不是为了钱?
客:现在一件所谓名家的作品卖出去的价格比刘墉还要高,是好事还是坏事?
薛:我说你呀,思维还停留在几十年的那种方式,不是好就是坏,所以得批评你。要看对谁好和坏。对于这位名家来说,当然是好处多多。对于刘墉也说不上坏,他已经死了,价格高低好坏与他无关。有的人作品“现在”虽然很值钱,其实并不值钱。不信,就骑驴看成本——等着瞧。
客:你算起来自“出道”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最尴尬的事情是什么?
薛:很惭愧,只能说“混”了几年,混个脸熟。最尴尬的事情说来很多次,其实不断重复出现。所谓“最”,就是最具代表性——当我以“书法家”的身份被朋友在餐桌上介绍给很多不认识的朋友之时,餐桌上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也从没有人看过我的作品,但是这群可能未来会成为朋友的人却对我表示最热烈地钦佩,推杯换盏之际开始索要作品,让人招架不住。
客:书法与足球相比,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薛:需要游戏精神。共同之处是有专门的“职业赛”,足球公开,有裁判会有黑哨,书法评审看起来公开,也是暗潮涌动,就好比爱情表白一样,信誓旦旦,表里不一致,表面上是个正人君子,背后是一只恶狼。玩书法的人绝对比玩足球的人多,但是书法专业报刊卖不过足球。现在常常与人将两个协会相对比,这是书人的悲哀。中国足球已经很悲哀了。所以,没有最悲哀,只有更悲哀。
客:书法到底有什么作用?
薛:打击敌人,推动社会发展,提高经济,一点用也没有。书法看起来热热闹闹,其实寒酸的很。但没有书法,就像人没有情感,只是一个木乃伊。
客:有人认为书法从繁荣到凋零,你认为呢?
薛:这种看法无知和滑稽。很多人认为“存在即合理”,黑格尔的这句“至理名言”几乎连小学生都耳熟能详。殊不知,这种误解大概来自旧版本黑格尔著作翻译者的谬误。《小逻辑》里的译文是:“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物极必反,烂到一定的程度就会转好,坏事变成好事。这其中有个变化过程。书法发展只有高潮与低谷的区分,不是存在或消失的问题。
客:现在常见有讨论底线问题,有无必要?
薛:不必要。因为有些人写出来就是垃圾,对于垃圾就不必要关注,浪费精力和情感。垃圾是会自动被清理的,不用废气力。现在很多报刊杂志讨论所谓的十大人物或十大事件,其实也就是一种噱头。或者最有市场,甚至是预测可以进入书法史的十大人物等,都是做无用功。如果一个人过了一百年,你可以留下来,那就进入书法史了,被淘汰了,就不会有人再提起。这是一个自然生成的过程。不过现在都等不及,连身后的评价也要先争夺到手?其实有些事情不是想来的,也不是可以争夺来的,而是“等”来的。许多的人会自生自灭,最重要的就是集中自己的精力将自己的事情做到最好。人要有敬畏之心,个人获得成功,可能是因为自己比别人稍微努力一点,或者运气好一点,并不完全证明你比别人强多少。书坛是一个舞台,可以展示自己,但弄不好也会出乖露丑。
客:有人说你在坚守,你个人如何评价自己?
薛:这句话抬高我了,也不了解我。任何事情如果谈到坚守,就离完蛋不远了。人要死的时候,绝对撑不住。我只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做适合自己的事情而已,很简单。有的人把自己看成“救世主”,似乎来拯救书法,其实滑天下之大稽,人工繁殖只是针对灭绝动物。书法不是某个人的,一个人就算是救世主,也一样将结束。现在的问题是,就是因为某些人相信有救世主,才会坏事,而有些人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更使得当今书坛变得乱糟糟。
本文作者:薛元明,男,1973年11月出生。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著名书法评论家、篆刻家、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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