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像照片或电影中描绘的那样美。
萧军第一次见她时,“她面色苍白,最明显的是散发中的白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许广平第一次见她,也对她的白发印象深刻,“不相称的过早的白发衬着年轻的脸庞。”
她也从未如电影里那般多情又堕落。
她的一生,短暂,瑰丽,与男人纠缠不清,连传记电影都弱化了她的文学造诣,用纷繁复杂的情事填平了她一生的跌宕起伏。
在很多人眼里,她憔悴,多病,笑起来总是“神经质”,让人听起来倍感惊奇又悲凉。
与同时代的女性相比,她更像个怪人——一个被恋人伤透了心,靠着文学苦苦支撑才活了下来的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
(少年萧红)
萧红1911年出生,原名张廼莹。
童年时,父亲张廷举常年在外工作,父女关系淡漠,母亲体弱多病,对她也未能多加照拂。
母亲去世后,父亲又续了弦。
但继母对她也不好。
在家里,她唯一无法忘怀的就是祖父。
然而祖父很快就去世了,她对家庭也彻底失去了眷恋。
她想逃,于是她逃了。
21岁时,她与未婚夫汪恩甲居住在旅店里。
她缝制衣裳,看看书,写写信,算是动荡时的小安稳。
债台高筑,无以为继之时,汪恩甲以回家取钱的理由,一去不复返。
她无路可去,只有栖居旅店。
家,她是回不去了的。
多次出逃加上离婚丑闻,父亲张廷举震怒至极,宣布“开除她的祖籍”,严令家中子女不许和她交往。
后来萧红的研究者发现,张家的家谱里果然找不到“张廼莹”三字。
萧红流浪街头,饥寒交迫,曾去投靠在哈尔滨的亲姑姑,可他们开门一看是萧红,立即又关了门。
外面的街头凄冷孤独,天寒地冻。
她在哈尔滨街头与父亲偶遇,两人冷冷地看了一眼对方,擦肩而过。
回不去,只好暂住在旅馆里。
她写了一封信给报社,信上字字恳切,打动人心,“你和我都是中国人,中国人见中国人能不救啊?”
通篇叙述她欠了几百元钱,旅馆老板将她软禁起来,打算把她卖到妓院里去。
报社的人看到这封信,立即派人去看她。
一时间她的处境,她的气质,还有“让人不能忘怀的近乎‘疯狂’的神态”成了报馆的热门话题。
有一位25岁的年轻人,他多次去旅馆看望萧红,一开始对她并无爱恋之感,可后来却疯狂的迷恋上了她。
他的探望,变成了爱恋,变成了她唯一的希望,两人相恋之时,萧军在家乡已有结婚十年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
而萧红,怀孕已有七个月了。
爱情究竟能做什么?
或许就是引来一场持续无数天的暴雨。
那年夏天,一场洪水袭来,淹没了半个哈尔滨,萧红等不及报馆主编老斐出手相救,自己挺着大肚子,从窗台跨了出去,跳到了一艘木船上。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说,或许颠覆一座城池只为成就一个人的爱情。
萧红和萧军的爱情初始,似乎也是这样的奇妙。
(1934年6月萧红与萧军)
重获自由的她,在主编家的客厅里安置下来。
为了不打扰到他们一家子人的生活,她与萧军的恋爱几乎都在户外进行。
萧红在文章中自嘲说,“像两条刚被主人收留下的野狗一样,只是吃饭与睡觉才回到主人家里,其余尽是在街头跑着蹲着。”
萧红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
她养不起她,更不想要她。
果然,孩子被送走三个星期后,两人因交不起住院费被医院赶了出来。
哈尔滨的那段日子,他们的生活就像流浪艺人一样,贫苦、饥寒、苦中有乐。
后来两人转战青岛后,却还是一贫如洗。
见过他们的朋友都很惊异,出门时两人竟然会轮流穿一件毛线衫。
萧红趁热打铁,“我们两人只有一条长裤呢!”
与很多文学青年一样,萧军也给鲁迅写信。
十月头写了一封,到了十月中旬,鲁迅竟然回信了,让两人去上海。
第二天两人出发了,全身上下只有一卷用烂的毛毯,一件毛线衫。
还加上手写的《生死场》与《八月的乡村》。
在上海,因为有了鲁迅的提携,萧红和萧军很快在文坛上崭露头角,收入也增加了。
生活有了改善,感情却没穷的时候好了。
(1936年春,萧红摄于上海鲁迅居所前)
鲁迅看好萧红,曾亲自向美国记者史沫特莱推荐萧红的《生死场》,称为“当代女作家所写最有力的小说之一。”
他更是下了这样的断语,“她是我们女作家中最有希望的一位,她很可能取丁玲的地位而代之,就像丁玲取代冰心一样。”
萧军呢,既没有得到鲁迅的大力推荐,还被人一语道破了自身短板,胡风对萧军直接说,“她的创作才能可能比你高,你是用功和刻苦,她可是凭个人的天才和感觉在创作。”
这就是说,萧军的才华是苦出来的,萧红的才能是天生。
萧军听了很不受用,他要把自己的才华锻炼出来,于是他选择了一种自以为最能陶冶才情的生活:陷入爱情。
他理直气壮的宣布自己的爱情哲学是“爱便爱,不爱便丢弃”。
萧军接二连三的感情绯闻,让萧红痛苦不已。
她又太软弱,以至于迷恋上了香烟,整天沉静在烟雾缭绕里。
朋友张琳去拜访她,看到她脸色很黄,样子很憔悴。
心里凉飕飕的,以为萧红有了抽鸦片的喜好。
后来才知道,她从不抽鸦片,只是烟不离手。
坏情绪无处安放的她,似乎只有在鲁迅家才能得到些许安慰。
她每天都坐公交车去鲁迅家,一待就是半天。
(1936年,萧红在日本东京)
这样也不是办法。
为了解决感情上的困顿,她和萧军决定一个去日本,一个去青岛。
暂时以一年为期,到时候到上海来聚合。
到时候再看是否能治愈情感裂痕。
走的那天,鲁迅夫妇特地为她践行,却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与鲁迅见面。
她刚到日本,他便轰轰烈烈地爱上了好友的妻子。
爱的死去活来之时,萧军突然发现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
于是,他与情人商量,让萧红立刻从日本回国,阻止两人发展下去。
这样做,把萧红当成什么了?
利刃,匕首,隔开男友与情人的第三者?
不过,她对这件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宽容。
她说,发生在男女之间的爱情,只要是真诚的,哪怕带一点“罪恶”,哪怕对她构成了威胁,她也是可以接受的。
理智上她强迫自己这样想,情感上却崩溃了。
她根本无力招架这种深入骨髓的痛。
这一年,她竟一篇小说都没写。
情感上沟壑纵横,文学上也黯淡无光。
(萧红讲述鲁迅生平事迹)
激愤之余,她只记下很多长短句。
“此刻若问我什么最可怕?我说,泛滥了的情感最可怕。”
“什么最痛苦,说不出的痛苦最痛苦。”
几个月前,鲁迅去世,日本报纸铺天盖地的报道,让她措手不及。
得知消息的那一个月里,她不断地发烧,嘴唇全烧破了。
又在异乡,似乎她把人间的苦都尝遍了。
回国后,她依旧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
出轨的妻子回到了自己丈夫的身边,作为朋友的四人,还是要经常见面的。
她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五味杂陈。
朋友相聚时,萧军得意洋洋地承认,是他把萧红的左眼打得青紫了一大块。
萧红微笑着否认了,眼里却满是泪水。
爱情里嫉妒心的杀伤力从来都很大,然而能把一个人伤到体无完肤,也只有萧军对萧红。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之时,端木蕻良出现了。
1938年,两人结婚了。
婚礼上,她怀着萧军的孩子,嫁给了端木。
朋友们对萧红的新恋情没有半点祝福,仍然希望二萧和好。
(1938年,萧红、端木蕻良摄于西安)
在很多人的眼中,“二萧”已经成为一种符号。
分开,意味着文学力量的减弱,意味着精神阵地的消亡。
尽管萧军的多次动手打人,出轨和背叛,鄙视与伤害,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还是希望两人在一起。
他们的分手破坏力极强,从来不是两个人的小打小闹。
而且不知何种原因,端木在胡风、聂绀弩、骆宾基等人记忆里,总是不讨好。
后来回忆起来,都避嫌似的不说他的名字,只有D、T、甚至“那个人”来代替,如今读来,狭隘之感浓烈。
可是,不看好端木蕻良的他们又何尝支持过萧红?
婚后,她写了《呼兰河传》,这是她最著名的长篇小说。
朋友们竟然说萧红被狭小的生活圈子束缚住了,指责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苦闷与寂寞中。
还有的朋友,对萧红在上海时烫头发穿旗袍非常反感,说她应该是叱咤风云的新女性,是战场上的“花木兰”。
甚至在追悼会上,也批评萧红爱穿华丽的服装。
与当年她无意间听到萧军鄙夷她的散文的口气一模一样。
在别人那里获得的全是指责与一贯的轻蔑,端木却一反常态地支持她。
不仅尊敬她,还大胆的赞美她的作品超过了萧军的成就。
萧红的生命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如此坦白而直率的表示对她的友谊。
他带她去了香港。
胡风指责她,不知人民疾苦,不通知任何人就离开了。
而在给艾青的信中,胡风又说端木在香港安了个“香窝”。
这在抗战的背景下,无疑是个大污点。
萧红当年一度与胡风断交,而晚年的端木回忆起来,依然非常气愤。
其实,萧红想要的很简单,就像她一直期待的那样“只想安静地好好写作”。
婚后的两人确实也做到了这一点,没有家庭暴力,也很少争吵,在写作上也是互相扶持。
《呼兰河传》的创作,就是证明。
(骆宾基)
到香港后,萧红的肺结核加重了,住进了医院里。
她生命中最后一点时光,是由东北作家骆宾基陪伴的。
骆宾基一路从桂林到香港找工作,先找了茅盾没有结果,后来才在端木这里谋了一份差使。
端木忙于《时代文学》的主编工作,又考虑到骆宾基是同乡,于是请求他一起照顾萧红。
传说中,骆宾基与端木打了一架,端木打输了,然后骆宾基拿出萧红临终所写的“我恨端木”的小纸条,并在最后透露了他已经获得了萧红的爱,萧红答应他等她康复,就嫁给他。
骆宾基的儿子张书泰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否认了以上种种谣传。
骆宾基只是以朋友的身份照顾萧红。
而他打了端木,不过因为他年轻气盛,觉得端木没尽到责任。
(香港浅水湾萧红墓)
31岁,她在日军轰炸中的混乱不堪的医院里死去。
在弥留之际,萧红曾热切的盼望道,如果萧军在重庆我给他拍电报,他还会像当年在哈尔滨那样来救我吧……
1978年,萧军写了几句话,读来满腔的情绪和怨言。
他仍旧在指责萧红:在个人生活意志上,她是个软弱者,失败者,悲剧者!萧红就是个没有“妻性”的人。
葛浩文曾说:“她和萧军的结合,对她那短暂的一生有着很大的影响。
萧红此后大部分所受的折磨与所享的快乐,如不是直接由萧军所造成的,就是受到萧军的影响。”
折腾了别人的一生,反过来却责怪他人牵绊。
她挚爱之人凉薄,爱上了,她的一生也碎了。
很多人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
既然看出了别人的嫌弃,就不能有些骨气?
一定要用混乱的步法,把人生下成一盘死棋?
她何尝没有斗争过,从家里逃出来在外流浪的日子,又有几个女孩子过过?
只是她怕了,怂了,不想再过苦日子了。
只想成为爱情这颗善变的茧里,一个永不蜕变的蛹。
作者:香蕉鱼(周冲工作室撰稿作者)
发表评论 评论 (5 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