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于海元
一、需要一个力量来推你一把
库:这次您的新作变化非常大,基本的感觉是不像“被记忆”系列在绘画语言上那么克制的去表达某种观念,绘画语言的表现上重新变得自由,而且是很多绘画语言非常直接的一种汇集,这种尝试是酝酿了很长时间的一次释放还是一种灵感的瞬间爆发?
陈曦:大家都对我之前“被记忆”的系列比较熟悉。如你所说,这个系列和之前的“皇后新装”系列,注入了比较强的观念性,基本上把油画的特质消解掉了。从以前那种很直接很感性的表现主义,到这样一种极其克制极其冷静的观念性表达,其实我自己也想看看这样两个极端之间自己能够把握到什么程度。这种对于未知的好奇一直让我想去不断尝试,最后推导出了一个由绘画,空间装置和影像集合而成的综合性视觉展览。效果也是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但没想到做完以后就带出一个问题,回到画室发现画没法画了。当尝试过其他媒介之后,你就开始意识到了绘画的局限性,某些所关注或是感兴趣的问题,绘画性的表达就显现出一种单薄和弱,那就可能不是最贴切的方式。这种情况让我感到有点害怕,可能对于我们这一代,画画似乎已经融入了血液之中,成了生命中一种必须的习惯,割舍不掉。但又不可能去重复过去,结果最后就只能是等待。这一等就是大半年的时间没有动过一笔,每天只在画室呆一会儿,翻翻书,或陪我的狗玩球。这个过程也是在拷问自己的内心,还有没有画画的冲动?还需不需要这个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想画的欲望在一天天的膨胀。后来终于等到那一天,我还是在工作室坐着,就突然眼前一亮如同被一个闪电击中,眼前所见的一些最普通的物件都活了似的,心里有了一股强烈的冲动和兴奋感,我知道可以动手去画了。回忆一下,似乎我每一次作品转型的时候,都会有一个貌似偶然的契机跳出来,激发你一下。当然前提是已有一段足够时间的酝酿形成了变的基础,但最后还是需要一种神奇的力量推一把。
库:那在具体的操作层面上,有哪些新的变化呢?
陈:就像你提到的发现画面中多种手法的集合使用,实际上是把我之前二十几年所经历的不同的语言手法和视觉经验,能很自由地融合到一起了,这个东西没道理可讲,它就是各方面都积累到一定程度了才能自然流出来的结果。这个系列第一张是从画我的宠物狗开始,然后是它的一些玩具,后来开始画我收藏的很多木雕,所有这些都是人的附属品,是身边很熟悉的东西。当你突然想画它们的时候,那一定是看到了熟悉背后新鲜陌生的东西,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就是一种新的意义被唤醒了。
这里面有两条线索,一是从所谓“主题”上来讲,这回我不想画人而是画物件,但画的所有东西的使用者是人,无疑最终还是在表述人的精神和情感。这些物件显然是人类行为的一种有趣生动的物证,我希望赋予它们丰富的象征意味,和诗意化的表达。一些完全不相干的物件,由于我的安排并置,使它们之间发生某种关系,并由此产生出丰富的隐含趣味及潜台词。
在手法上,这次没有“被记忆”那样一种深思熟虑的设计过程,倒是跟我早期表现主义的绘画方式有点像,但两者之间其实已经有了本质的变化,之前真的是从身体到画布,速度快到中间好像完全没有停顿,身体里有多少能量就投射出多少。现在对许多事情的判断和态度不同了,多年累积的实践和认识经验,像一个盛满了水的碗,水满了自然就这么溢流出来了。挺神奇,以前的经验一下就被打通杂揉在一起,你就觉得这个对了,就是你在等的。
让我觉得兴奋的,是于绘画还能有多大程度的一种新意,就个人而言,可以一直继续往前走,更是我认为最要紧的。
二、忠实于自己就好
库:也就是说,您从个人的经验上,重新发现了绘画的乐趣和新的可能性。
陈曦:你要很诚实的面对自己:还想不想画?这个东西你是不是真的能放弃?你是怎么看待它的?现在我知道这个东西丢不掉,但是以前看待它的那种唯一性没有了,你会很客观的把它当成多种媒介中的一种来用。关键是不论用什么媒介方式,你自己觉得一直在往前走,我觉得这个是最重要的。就绘画来讲,至少对我自己来说,这个系列我认为是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可能你们也都感觉到了,当下其实是到了绘画最艰难的时候了。我们以前读美院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想到这个世界变化的这么快,当你所有的状态都达到最佳的时候,你所坚信的一些东西的价值被质疑被否定了。近些年艺术的进步都不体现在绘画和雕塑上,这是一个客观事实。当然这个情况也是正常的,因为绘画由于历史和媒介的限制,它的进步不可能那么明显那么快,不可能像其他艺术形式借助高科技就可以日新月异的更新和发展,因此也就很难满足今天每秒钟都在接受视觉轰炸的人们的观看要求。
所以,因为绘画自身的局限性,它的进展是很微弱的,但我觉得即便是微弱的,也是需要的。至少今天绘画还没有死掉,还有很多艺术家钟情于它,还有很多人愿意看,那就是它存在的价值。即使它已经不是当代艺术的主流,而你依然钟情于它,能够很清醒的去做一些对绘画起到推动作用的事,对一个以绘画为主要表达方式的艺术家来说,就是了不起的。当然这一微弱的努力在当下做起来也很不容易,在今天的环境中,绘画上的一点点进步,需要你特别清醒,特别有耐心,而且还得极力排除干扰。没有很强的定力的话,是根本坚持不下去的。
库:那您觉得当下绘画最大的价值在哪里?
陈曦:我们现在常听到这样的声音,说今天的艺术家跟以往最大的不同在于,今天的艺术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思想家,或者哲学家,科学家,他才能够把当代艺术搞好。我认为回到对绘画最基本的认识,绘画不是变成什么都可以的,它也不能只承载思想和观念,而没有一种手感,和一种我们都能感知到的“视觉性的快感”在里面。
如果是一幅有魅力的绘画,你要琢磨一下它吸引你的到底是什么。肯定不光是画面背后的观念和想法,而一定首先是这个画面上的某些东西吸引了你,无论是它的形色组合,还是肌理,还是一种特殊的制作方式,包括能引起共鸣的一些形象内容,这些都是可视性的,如果没有这一点满足感,纯粹是在那儿讲道理的话,那我觉得完全不需要用绘画这个方式,如果非要走到那样一个极端才能够跟上所谓的“当代”,绘画就真的不需要存在了。
至于绘画的前景,在目前这个状态下没有人能说清楚,都是一边琢磨一边干,只能是这样,所以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最后一点就是问你自己,还要不要做这件事,想怎么做,就这么简单,这也是最诚实的。用不着去说服大多数,忠实于自己就好。
记者:感觉您现在的这个系列比“被记忆”画得更开心。是这样吗?
陈曦: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说!看来大家的确是能够感受到刚才提到过的那种视觉的快感的,这个东西也是这个系列中我有意识保留住的,就是那种手工的细腻质感,在可控与不可控之间的刻意营造与偶发意外,以及由此造成的由视觉带出心理上的快感。我觉得这可能是别的艺术样式不能替代的。
三、我喜欢让表面看起来好玩一点
库:能不能跟我们说说,对于这一个系列您具体是怎么构思的?
陈曦:狗的这个系列主要是在表达一种自由的概念,因为我养了这种狗,感觉它们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太像人了,所以是借它的视角表现人的某种情绪,一些现世的焦虑,一些潜藏的危机感。它们都在笼子里由铁丝隔着,画面某处会出现平时最喜欢的玩具,看到的一些外面的景色,还有一些想象的东西,一辆跑在路上的大巴车,一些飞翔的鸟等等,里面所有的隐喻也是人的思绪。
后来延伸到另外的系列,画了很多木偶、木雕。大部分的木雕被塑造以后就有了一定的身份和寓意,我就想借这个东西重新组合,产生一些特别好玩的趣味。我在画面里始终希望保持的,一个是力量感,一个是幽默感,当然还有一些隐隐的忧虑情绪藏也在里面。所以画面里有时会出现一些新闻事件的书写,比如马航出事那几天,电视里播出的全是关于飞机去哪儿了的新闻,我也会随手写上去。我选择的雕塑里也出现了一些带着枪的军人,有一张画上只有一个大兵,画面的背景写满了这两年中世界范围的热点事件和热点地域,写满之后又把它覆盖掉,但没有完全盖住,隐隐约约能透出很多来。
很多时候我更喜欢让画面所传达的东西不要那么严肃,让它表面看起来比较轻松好玩一点。比如我画的海底的鱼和军事潜艇都具有一种隐藏的威胁性,但整幅画面是轻松愉快的,而且其实那个潜艇出现在画面里是个意外,挺无厘头的,但这正是我想要的。就像在很多幅画面里都出现了的一块貌似贴上去的有黄胶带的贴纸局部,也都是我喜欢制造的意外。实际上我们每个人身处今天这个环境,都能感受到很多相似的焦虑无力,但我没有把它渲染的特别刺激,特别恐怖,而只是把它藏在一种貌似很轻松很愉悦的表象里头,不时地透露出些许来。把严肃地问题藏在不那么严肃的情景中。这样的方式是我喜欢的。
这也跟我的状态比较像,一方面会有一些对周围事物的责任感和焦虑,另一方面你又觉得特别无力,改变不了什么,所以只能在作品里面自嘲一下。其实这也是现在大多数人所处的一种境况,大家虽然每天节奏很快,尽量想轻松化,娱乐化,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有一种潜藏的忧虑和不安感。
库:这一系列画中的木雕、狗和潜水艇等形象,其实已经不是它们本身在说明什么,而是借助于它们之间的关系形成了一种文本性叙述,从这个角度讲,这确实是一种带有观念性的“当代绘画”了。
陈曦:实际上也没有刻意设计,就是自然而然流出来的,水到渠成。画到那儿了你就知道这儿需要写一排字,那儿就应该有一群鸟。而且有时候我会去“撞”,比如一张画我只确定了一个主体物,另外的部分就等到偶然的东西进来。有一次人家送来一箱进口匹梨,猩红色的特别漂亮,一直搁那儿没人吃,我觉得怪可惜的,就把它画进去了,当时正在画一个裸体的女人雕塑,在做一个祈祷的手势,正觉得旁边缺一条东西,我就画了一串的果子悬在空中,特别吻合。还有一次工人来给我装灯,每天干完活,梯子就扔在那儿,我突然就觉得应该把那个梯子画上去,梯子下面站着两个潮人聊着天儿,特别妙。当然如今的这种自由状态还是有控制的,预设但尽量做的不留痕迹。
四、在学院教书不代表是“学院派”
库:除了画家之外,您的主要身份还是美院的教师,学院教学与自己的创作有冲突吗?
陈曦:有一种认定,认为在学院里的就是学院派,凡是在野的就是当代的,实际情况并不是这么简单。就拿央美做例子,现在当代艺术界活跃的大腕,央美里面不少吧,很多在社会上和国际上影响很大的当代艺术家,都是央美出来的。所谓这种整体上的“学院派”,其实已经被打破了,变的很复杂很个人化的一个状况。而且我们看到也有很多在野的,你去看他的画,保守的一塌糊涂。他没办法,为生活所迫。
我们只是多了一个身份是教师,这个只是因为对美院有一份感情,愿意做点贡献。因为有了这些人的存在,也能看到学院的变化,而做艺术的时候每个个体都是不同的,央美的这些艺术家都各做各的,并没有统一的面貌,可能在一些隐藏的价值判断和审美判断上面趋向接近,因为接受了多年的学院教育,还是有一个底线共识,一般不太可能轻易逾越。有时也反思自己,觉得一直以来的作品里面,虽被认为是多变化的,但始终还留存有现代主义的某种趣味,比如视觉的愉悦感,及一些隐含的秩序感等等,这个东西始终还在起作用,这个自己要清醒。所以我们跟那些很彻底的去做一些非常极端试验性艺术的艺术家有区别,我其实很欣赏那些艺术家的尝试,因为我觉得艺术有一部分责任就是那种前卫性,需要有一些人冲到前头去做没人做过的试验。然而艺术表达的意义决不仅仅是叛逆,对于每个个体的艺术家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能在自己的轨迹中不断的前进。
发表评论 评论 (1 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