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六回,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时,因将自己的外孙板儿称为王熙凤的侄儿,离开后被周瑞家的好一顿数落,称其不会说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软和些,那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呢。”周瑞家的为何这么说?因为板儿和王熙凤的社会地位太多悬殊了,这么一个称呼,那就是冒犯了王熙凤。
这就是贾府,一个等级制度极其森严的小社会,每一个称呼最先与自身的社会地位相匹配,与血缘亲疏的关系反而不那么紧密。所以即便是元春的祖母,贾母见到元妃仍得称为“贵妃”,王熙凤与王夫人是姑侄关系,却只能称之为“太太”。长幼尊卑、井然有序,稍有行差踏错,便会冒犯他人。
在贾府中,年轻的小姐们,都被叫作姑娘,如林姑娘、史大姑娘、三姑娘、琴姑娘等等。旧时,将小姐唤做姑娘,无论对于长辈抑或晚辈及至奴才下人,都是没毛病的。然而,很多人对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称呼起了疑,为何林黛玉的“林姑娘”之前是冠之以姓,而薛宝钗的“宝姑娘”面前被冠之以名字其中一字呢?
关乎这个问题,有许多人认为是满汉习惯引起,认为薛宝钗是满人,所以以名称呼,而林黛玉是汉人,所以称呼前冠姓氏。可是这并说不通,为何?因为薛宝钗除了被唤做“宝姑娘”,还有被称为“薛姑娘”的时候。譬如贾母进蘅芜苑前问的是:“这不是你薛姑娘的屋子?”
又有人认为,这两种称呼可见分辨亲疏,用名儿称呼的“宝姑娘”表示亲热,用姓氏称呼的“林姑娘”就略显疏离,可是啊,那恨不能天天黏在黛玉身边的贾宝玉,怎么也称呼黛玉为“林妹妹”了?
所以呢,用满汉之分和亲疏有别解释,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那么,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其实,无非三个缘故:
林黛玉和薛宝钗的进府方式决定
林黛玉进贾府,是因为母亲贾敏去世,被祖母接来抚养的。初进荣国府的林黛玉,除了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小丫头,再无一人,可谓伶俜无依。而这两位仆人在称呼林黛玉时,想必也是成为“姑娘”,不会有长辈对晚辈的慈爱,也没有旁人的那种疏离。即使在林家,林如海或许唤黛玉为“玉儿”之类的昵称,也无人知晓了,所以,在还不知道林黛玉的名字时,大家只能靠仅有的信息,冠之以姓氏,称为“林姑娘”。
至于薛宝钗,就不一样了。薛宝钗进府,是随薛家举家进京,最后在贾家住下,并做好了“处常”的打算的。这一大家子人,有薛宝钗的母亲,有薛宝钗的哥哥,以及亲近他们的舅妈王夫人。如此,薛宝钗的昵称很自然就会被众人知晓了,在第七回,薛姨妈首次提及女儿时,口中称的是“宝丫头”,“丫头”二字,透露着多少宠溺,这“宝”字,则是薛宝钗的家常名儿,众人听到薛姨妈这么称呼,自然也就跟着取一个“宝”字,称之为“宝姑娘”了。
照顾后来宝琴进府称呼方便
林黛玉此人,是林家遗孤,按贾母说的“林家人都死绝了”,整个贾府,除了林黛玉就不会再出现其他林姓的小姐。所以冠之姓氏称呼“林姑娘”,绝对不会产生误解。但是薛宝钗就不一样了,因为在后文,她的堂妹薛宝琴就会出现,如果一开始用姓氏称呼其“薛姑娘”,那薛宝琴进府后,岂不是有两个“薛姑娘”了?所以,作者必然是预料到这种问题,才先在宝钗的称呼上留了余地。
作者“林”、“宝”二字借此暗喻两人品性
林姓,与“林下之风”是互文关系,“林下之风”指有诗才风度、气韵不凡的女子,此典与东晋才女谢道韫有关,《世说新语·贤媛》中有载:
谢遏绝重其姊百,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意思是谢玄对她姐姐谢道韫极为推崇,而张玄则认为她的妹妹比谢道韫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好有一位尼姑,时常出入张、谢两家,人们就问她的看法,这位尼姑就说,王夫人(谢道韫嫁王家)洒脱不凡,颇具竹林七贤的风度;顾夫人(张玄妹妹)心地纯良,可比美玉,是大家闺秀。
巧的是,林黛玉判词中的“柳絮才”三字,就是出自谢道韫咏絮之典。兼林黛玉的潇湘馆竹林遍地,可见,“林”字,是作者在赞赏林黛玉具“林下之风”,这是对林黛玉极致的偏爱。
此外,林字属木,林黛玉前世是棵绛珠草,因与神瑛侍者结缘,才立志下凡还泪,这就是“木石前盟”的由来,所以,林字是林黛玉其人的根本,代表着她的品性和她一生的追求,称呼林黛玉,丢掉一个“林”字,就好比丢掉了她的灵魂。
而薛宝钗呢?当年薛姨妈在跟众人称呼宝钗“宝姑娘”时,内心应该洋洋得意于这个“宝”字,撞上了“宝二爷”一名了吧。
第二十二回,在看完贾宝玉做下的一篇参禅偈语后,就来问宝玉:
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玉,是坚定的,是无价的,暗指心灵相通;宝,是贵重的,但可估价,暗指现实追求。贾宝玉的名字,囊括精神和现实,是作者暗喻其卷入“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之中。但薛宝钗只一个“宝”字,则可窥见她的人生追求,那就是让“金玉良缘”梦想成真。
所以,对于薛宝钗而言,她的“宝”暗指了项上戴着的金锁,象征着“金玉良缘”的道具。这金锁一刻不离身,就像那一声“宝姑娘”一样言犹在耳。
一个“林姑娘”和一个“宝姑娘”,这称呼一路唤来似乎合情合理,并无歧义,然而再仔细思之,竟是作者借此道尽了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品性和追求,其如椽巨笔,鬼神毫端,唯有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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