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有个绰号“阿寿”,是其年轻时候,亲朋好友取的。在浙江方言中,“寿”有“寿头”之意,即昧于人情世故,易受愚弄欺骗的人。昧于人情,往往有“不合时宜”之感,而“易受愚弄欺骗”则憨厚,多吃亏。
不过,潘天寿并不在意,反倒自得其乐,为此,家乡人又常常称呼他为“天外人”,笑其耿直,不懂迎合。闻言,潘天寿却说“做寿头和天外人,我看没有什么不好”。如此一来,其“阿寿”的“名气”,似乎算是老少皆知了。
唐六如《桃花庵里》,有“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一语,颇是孤独与无奈。而潘天寿身处乱世,又长于偏僻乡村,其之豁达也难以与乡人尽言,索幸自署“阿寿”,甚有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彻。
其曾有诗“淡交乱世见,僻性苦心知”,也是眼明心净,好尚独与时俗异矣。
▲潘天寿(1897年3月14日-1971年9月5日)
潘天寿,字大颐,自署阿寿 、寿者。现代画家、教育家。浙江宁海人。1915年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受教于经亨颐、李叔同等人。其写意花鸟初学吴昌硕,后取法石涛、八大,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美术学院院长等职。为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文联委员;1958年被聘为苏联艺术科学院名誉院士。著有《中国绘画史》《听天阁画谈随笔》等。
成大名后,“阿寿”仍是“阿寿”,对名利能挡则挡,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又素来不喜应酬,似乎对拉扯吹拍、阿谀逢迎等,有着本能的厌恶。
陶渊明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是心有契焉,所以平日里的潘天寿,理着“平顶头”,衣着朴素,院子内“扫地种瓜”,早餐则喜欢油条、马兰头充饥,无甚讲究。“马兰头”为野菜,不留心者,绝难料想,此便是鼎鼎大名的美协副主席“潘大画家”。
名利前的“止步”,另有二事可证。其一,组织上为潘天寿配有“小汽车”,他却宁愿走路或搭乘公共汽车。其二,他一再嘱咐家人“不要麻烦组织”,又为画室取名“止止室”,刻“止止室”印章以自戒。
▲潘天寿(一)
潘天寿曾言“名利之心不应不死,学术之心不应不活。名利,私欲也,用心死,人性长矣。绘事,学术也,用心活,画亦活矣”,可见其名利私欲,极是淡泊,而对绘事则是专注不殆。
或者,对于多数画家而言,绘事可自娱,可修身,可为稻粱谋,而潘天寿则不然,其自幼备尝苦艰,又长久面对旧日灾难深重,千疮百孔的祖国山河,拳拳赤子心中,抱负何止千万。
在他的《听天阁画谈随笔》中,他这样说道:“一民族之艺术,是民族精神之结晶,故振兴民族艺术,即为振兴民族精神之基础”。此语,在西风东渐的上世纪初,固执地恪守着民族文化的自信,尤是良苦用心。
▲潘天寿(二)
彼时,美学思潮纷涌,而“阿寿”仍是“阿寿”。
陈独秀“革王画的命”,林风眠、徐悲鸿倡“中西融合”,潘天寿却持“保守”己见,《中国绘画史》中,他说“研究外洋的画固然要紧,明白本国艺术的来源与变化的过程,也是不可缓的事。俗话说,知己知彼,原来今后研究任何种的学术,绝不允许有偏狭的脑子与眼光,发现‘入者主之,出者奴之’。”
又“中西距离说”,他认为世界绘画可分为东西两大体系,各有成就,“就如两大高峰对峙于欧亚两大陆之间,使全世界仰之弥高”,而中国绘画就是矗立于亚洲大陆的最高峰,是“东方绘画成就的最高成就”。
潘天寿努力捍卫着中国绘画传统的笔墨语言,如今看来,不啻为先见之明。
▲潘天寿(三)
潘天寿传统笔墨的坚持,源于内心渴望通过振兴民族艺术,来重塑国人的民族精神与信念。或许,他一个人的力量,于拯救中国画的式微中,如泥沙入海,周围人也笑他“何济之有”。
毛泽东说“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这是勇气和决心,而面对当时“中国画”不如“西洋画”的颓废自卑之音,潘天寿自是深谙“漫无原则的吸收”,实无异于中国绘画的自我取消,多次“逆潮”发声。
“阿寿”仍是“阿寿”,长期的孤独前行,他明白“凡是有他自己生命的,都有立足在世界的资格,不容你以武力或资本等的势力屈服与排斥”。
▲潘天寿(四)
其有诗“烽火连年涕泪多,十分残缺汉山河。有谁便上昆阳道,细雨斜风吊郑和。”,将满满的忧国之思,付诸于笔触间,也愈加崇仰曾经灿烂的民族文化。
如果,你真的以为潘天寿固执的坚守,是“老学究”的泥古不化,则是大谬。“倔强弥坚撑傲骨,寂宁真合岁寒心”,他只是为了保护民族的传统,民族的根,而无所畏惧。更何况,此后他也有公允的中西艺术“混交论”,不偏激不避讳。
“顾有头颅在,敢忘风雨危”,这样的“阿寿”,何尝不是鲁迅笔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孺子牛”?
耕罢,耕罢,不见疲倦,耕罢耕罢,质朴如斯。1958年,潘天寿曾绘《耕罢》图,诚是其“孺子牛”抱负与笔墨实践的最佳注脚。
▲潘天寿 耕罢
立轴 设色纸本
1958年作
227×121cm
注:赐荃堂旧藏;童中焘题签条。
出版:
1.《赐荃堂藏画集·第一册》,图37,新加坡赐荃堂,1989年版。
2.《浙江四大家——吴昌硕 黄宾虹 潘天寿 陆俨少作品集》P168-169,西泠印社出版社,2009年版。
3.《杭州日报》品周刊B4版,2009年2月27日出版。
4.《美术报》总第797期,第4版,2009年2月28日出版。
5.《都市快报》第13版,2009年3月1日出版。
6.《点评中国书画市场》P136,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版。
7.上海朵云轩2009年贺卡封面。
8.《百代风范·中国现代绘画艺术典藏大展作品集》P205,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
9.《雪莲堂藏画·卷三》P220-221,文物出版社,2015年版。
10.《老年教育》(2009年第九期)P32,《老年教育》杂志社,2009年版。
展览:
1.“浙江四大家精品展”,杭州陶氏艺术馆,2009年2月。
2.“第三届(杭州)艺术品收藏与鉴赏高峰论坛暨中国现代绘画艺术典藏大展”,浙江美术馆,2012年10月。
3.“首届中国新疆国际艺术双年展”,新疆国际会展中心,201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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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罢》图中,潘天寿题识“水牛躯体伟硕壮健,性情驯朴耐劳,为农业生产工作者之忠诚战友,至为可爱。”,读之思绪颇多。
魏巍曾说,“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是最可爱的人,而在“阿寿”的眼中,劳动人民的勤劳质朴与水牛的驯朴耐劳,也皆是可爱。
彼时,新中国的成立,百废待兴,深深爱国的“老画家”自然无比渴望贫弱山河能有“翻天覆地”之变,繁荣昌盛。又适逢“改造中国画”运动,画坛创作热情高涨,齐白石的《老农》、黎雄才的《森林》、关山月的《新开发的公路》、黄胄的《爹去打老蒋》等,有着浓厚的新时代气息与精神面貌。
而对潘天寿而言,传统的花鸟画如何推陈出新,又保持传统的笔墨语言,更好地为工农兵服务,成为其进一步“美学”思想革命的滥觞。
如其所言“艺术的所以发生,是依了时代的精神与种族的个性”,文人画的弊病在于缺乏写生基础,单纯“逸笔草草”的文人旨趣与新时代提倡的现实主义、自然主义,颇为格格不入。
“阿寿”仍是“阿寿”,从此他不论严寒,亦无畏酷暑,山林写生,乡村勾勒,而信念只有一个,“用画笔更好的为人民服务”。
耕罢耕罢,“不做时代的落伍者”,耕罢耕罢,“今后的中国画,一定在不远的时间中,蓬勃而且美丽的长成”。(语出潘公凯《怀念我的父亲——潘天寿先生》)
长时间的探索中,此《耕罢》图,终得绘成,同时期另有《小篷船》、《雨后千山铁铸成》、《铁石帆运图》、《雁荡山花》等,在旧传统与新时代之间,展现着中国画的勃勃生机。
▲潘天寿 耕罢,局部
画中“水牛”,形体“伟硕壮健”,占八尺画幅十之三四,牛身湿笔淡墨写意晕染,而牛头、牛角等描绘则相对写实细腻。
其中牛头微侧前视,牛眼勾勒细腻,施以浅黄设色,观之竟也如“人”之坚毅,牛鼻子“留白”处理,纤细牛毛密实繁复,而牛角呈平直状,仅尾部略有有上扬,轮廓线条笔力雄健沉着,此较于寻常画家笔下牛角弯曲大圆弧,则坚硬挺直,更具力量。
缰绳断连承接,描绘认真,笔笔精细,未见丝毫懈笔,而绕于牛角,自然垂落,既可见牛角之大,又便于拉扯,也知潘天寿“艺术来源于生活”,此与其幼年家乡牧牛经历有关。
池塘水波率意,颇具动势,与水牛形成动静、虚实对比,浮萍水草,石青、淡墨点染。
▲潘天寿 耕罢,局部
而险峻山石,占画幅近三分之二,可谓甚大,有典型“潘公石”面貌,线条强劲方折,坚如屈铁,大面积留白,略点青苔,左下右上,丛草及小石淡色点缀,虽只寥寥数笔,其“高耸峭壁”之势立现。
主体山石后,又隐有小峰,其后再有赭黄色远山,画面层次分明,深远、高远兼得。
▲潘天寿 耕罢,局部
此外,右上山野花卉,为潘天寿常见“雁荡山花”,各类植物巧妙的穿插、交叉以及疏密技法使画面丰富多姿,杂而不乱,又生机盎然。
其中山野由左向右,斜势延伸,则遵循其“线与画面不要平行”的原则,有画外之景观感。
无怪乎吴昌硕赞言“阿寿学我最像,跳开去又离开我最远,大器也”。
▲潘天寿 耕罢,局部
整作,以山石之疏,牛身之密,形成疏密反差,虚实对比,同时又以山石之巍峨,反衬水牛之硕大,构图可谓“奇思妙意”。
此外,《耕罢》图中,山野花卉笔墨画虽未见此前文人之荒疏野逸,却雅致蕴藉,取材亦极是平凡,然“水牛”坚毅耐劳的品质,则提现了新时代迅疾发展,欣欣向荣的正向寓意,殊为不易。
潘天寿曾言“落笔须有刚正之骨,浩然之气,辅以广博之学养,高远之神思,方可具正法眼,入上乘禅;若少气骨、欠修养,虽特技巧思,偏才捷径,而成新格,终非大家气象。”
孟夫子善养“浩然之气”,而潘天寿似“孺子牛”,同样质朴,一身忠厚正气。料想,其作《耕罢》图时,也一定渴望手中的画笔,能为“新中国”不断耕耘。
耕罢,耕罢,“阿寿”仍是“阿寿”。
▲潘天寿 耕罢,局部
潘天寿以水牛入画者所见凡四件,两横幅,两竖幅,皆尺幅硕大。其中两横幅均未现身市场,一为1949年本,亦题“耕罢”,现为宁海文物管理委员会藏。另一写于六十年代初,仅落“雷婆头峰寿者”款,为潘天寿纪念馆藏。竖幅其一为1961年本,亦仅落款,后再补题指出落款笔误之处,私人收藏;再者便是本幅1958年本《耕罢》,隶书“耕罢”,行书长题。
▲潘天寿 耕罢 1949年 宁海文物管理委员会藏
▲潘天寿 夏塘水牛 潘天寿纪念馆藏
画中钤盖“赐荃堂藏”、“应荃珍藏”、“天山孙氏广信珍藏”等鉴藏印。“赐荃堂”主人郑应荃为新加坡资深藏家,其早在上世纪70年代便开始收藏书画,尤以近代作品为重,藏品数量质素均佳。此帧后入新疆“雪莲堂”,而“雪莲堂”多藏潘氏佳构,愈见此幅之珍贵。
▲潘天寿 耕罢,局部
在教书育人中,潘天寿也不曾半点懈怠,所思虑者,“惟恐中国民族绘画后继无人,中国美术学院的教学水平赶不上世界其他各国美术学院”。(语出潘公凯《怀念我的父亲——潘天寿先生》)
此外,其晚年自号“雷婆头峰寿者”,盖因家乡冠庄西山有一座雷婆头峰,那是其幼时和玩伴,常去樵牧与戏耍的地方。
后来,十年浩劫中,潘天寿受到许多不公对待,最终迫害致死。在其老家宁海“游斗”回杭的路上,他写下“莫嫌笼狭窄,心如天地宽,是非在织罗,自古有沉冤”。他又把是诗写入“思想汇报”中,旁注说明“我应当用无话不可对人言的态度写出来,以示真实而无隐晦”。
而在生前最后一次“思想汇报”里,他说“我是中国人,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将来还要老在中国。我是多么希望中国欣欣向荣,繁荣强大!”
逆境中,无畏淫威,一如既往的刚直倔强,绝境中,风高骨峻,又念念不忘,心系国家,“孺子牛”何其伟哉。
原来,“阿寿”仍是“阿寿”。
参考资料:
潘公凯:怀念我的父亲——潘天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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