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水画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以其高度的审美价值和哲学内涵,成为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遗产。早在南北朝,宗炳便以《画山水序》奠定了山水画的理念;此后历朝历代的画家创作了大量不朽名画,这些作品的目标亦并不仅仅在于直接描绘山水的物理形态,更侧重于传达其中蕴含的人文与情感意义。
近日,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新书《中国山水画对谈录》,该书收录了许钦松、朱良志等9位艺术学者的对谈。本文节选自许钦松与美学史家朱良志的对谈“好的画家先修身,再作画”。
倪瓒,《容膝斋图》。纸本水墨 元代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许钦松:
总体来讲,中国山水画家的道德观是贯穿在整个中国审美系统里的。“人品”与“画品”之间的关系,道德与艺术的关系,一直是非常紧密的。在艺术精神还没有兴起的汉代,艺术就是“成教化,助人伦”的道德劝诫的重要工具。魏晋时期,中国艺术精神发源,后来山水画发展起来,成为中国士阶层“修身”的一种重要手段和方式。画山水画、写书法、作诗文,这些文艺创作都成了士大夫“修身”的法门。从那个时候起,中国艺术的士大夫传统就形成了。山水画在诞生之初就是士大夫“修身”的重要形式:士阶层把游山水看成是体会玄学精神和“道”之神妙的行为方式;画山水画是展示个人才性的风雅行为;观山水画也是体会玄学精神的重要方式。
朱良志:
中国哲学跟西方哲学有比较大的区别。曾经有人概括,西方哲学的核心就是“认识你自己”,侧重于知识方面的探讨;而中国的哲学核心在于“提升你自己”,强调人的精神境界的提升。艺术的发展,实际上是在这个大框架中形成的,其中中国画是特别突出的一种形式。从汉代开始,很多绘画作品的主题和人的心灵境界、内在修养、人对世界的看法等都有密切的联系,所以中国的绘画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修养身心、陶铸性灵的手段。古人云“嘘风漱雪,陶铸性灵”,人能够在绘画中受到一种精神教育;此外还得到愉悦,人和世界相连接的一种愉悦;再有就是亲近自己的灵魂,亲近自己的精神,感受到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因缘”。
我觉得中国绘画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一种重“品”的绘画,没有这个特点,中国绘画不可能发展至此。我曾经跟东京大学的一位教授谈论中国绘画,他觉得很奇怪:那么多的梅、兰、竹、菊,那么多的“岁寒三友”,为什么无数人画这些东西?为什么不显得重复?这些主题好像有所限定,但实际上是没有局限的,是画家选择的结果。中国哲学是一种重“品”的哲学,中国绘画是一种重“品”的绘画,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比德”的绘画。
赵孟坚,《岁寒三友图》 纸本水墨 宋代 台北故宫博物院
许钦松:
朱良志先生说得很对,中国山水画更多地关注人的精神境界。作为一种儒学修身的方式,它展示了儒学修身的基本特性。比如说,山水画家若想达到很高的艺术水平,就要有很高的眼界,要知道如何才能从众多高手之中脱颖而出。首先,对绘画、对山水画要有本质的认识,对玄学精神的总价值“道”要体认得很深;其次,对山水要热爱,对自然要保持赤子之心,要游山水,深入了解山水的形质;在画山水时,还要琢磨如何让作品更接近“道”的本质,不断地深入体认、研究山水画,通过自我修养,给予山水画作品高的格调,在哲学与审美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最后才能成为优秀的山水画家。
朱良志:
优秀的山水画作品有一种特殊的风味,看了以后心很静,心很宽。欣赏山水画,不仅是一种外在、意象的审美陶冶,同时也是愉悦精神的过程。我总感觉中国绘画中的“比德”,不简单是一般概念上的标榜品格,比如推崇“仁义”的“仁”,然后就去宣教。以梅、兰、竹、菊这组意象为例,虽然很多人画,但是每个人画的都不同,面貌也不一样。比如说画竹,郑板桥画的竹子和石涛画的竹子就截然不同,和画家的气象、气质密切相关。我非常喜欢明代的李日华,他画竹子,其中一幅的题跋写道:“其外刚,其中空,可以立,可以风,吾与尔从容。”我觉得这种境界真好。他实际上是把竹子当作了一种写照自我、提升境界的媒介。
郑板桥,《墨笔竹石》。纸本水墨 清代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石涛、王原祁,《兰竹》。纸本水墨 清代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许钦松:
我觉得中国绘画的“比德”是社会赋予士大夫阶层的一种使命,一大批文人进入艺术创作领域,他们是社会的精英,在道德引导方面,在社会影响的层面上,都有一种表率的作用。但是,中国绘画很重视的问题是:人为什么要画画?画画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很关键。画画不是一种功利的需要。人用绘画来自我完备、自我塑造,抒发自己的情感,并且把自己对事物的了解通过绘画表达出来。这不单单是感情上的表达,还有思想的表达、哲学的表达。这就赋予了中国画深厚的文化内涵,和西方绘画有很大的不同。西方绘画更多是理性的,或者可以说更主要的是科学的、技术的成分,讲究法度,讲究物理,从几何学、力学、光学、色彩学等知识层面进入或者表达。西方绘画是一种理性精神的依托,这与中国山水画从道德的角度切入绘画,有本质上的不同。
朱良志:
中国绘画不是给某种政治、道德条款来做宣教的东西。它深入人的内心,一方面是个人情感的表达,另一方面是思想的表达。就个人情感来讲,元代的画家王冕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画墨梅,题诗“但留清气在人间”。那个时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南方文人地位那么低,而且社会处于极端压抑的状态中,他通过绘画寄托自己的清净精神,平衡恶劣的外部环境。这实际上是元代画家普遍的状态,包括郑思肖、赵孟坚等人,都秉持这种绘画理念。我在研究中也关注了明末清初的遗民画家,他们的执着可能不仅仅在于恢复皇明的正统统治,而是在那样一个转变的时代中,人的内在信仰受到压抑,人的价值处于比较混乱的状态中,绘画在这里恰恰表达了一种精神的独立自足。我觉得这是一种特有的自我实现途径,查士标、龚贤、石涛、八大山人,都是这样。精神方面,他们可能受到了《楚辞》的影响。《楚辞》和《诗经》是中国文化的两个源头,《楚辞》讲究用“香草美人”来象征自己内在的节操,“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王冕,《墨梅图》。纸本水墨 元代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引自《楚辞全图句注》(合肥 :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 年)
护持人的内在清净比什么都重要,外在的风云变幻、尘俗的干扰,都不能动摇人的内在清净。而绘画在其中恰恰是一种坚守姿态,是一种语言,在乱世中吐露着他们的精神寄托。有人说绘画是一种游戏,我觉得不只是一种游戏,可能比游戏更重要,因为它能给人带来心灵的平衡。
许钦松:
朱先生提到的元代非常特别。当时外族入侵,很多文人逃入山林,成为隐逸之士。这个时期也出现了很多僧人画家。这些隐逸之士为了保持高尚的气节,不仕二朝,藐视文化上的野蛮政权,要寻找心灵的一方净土,就只有通过绘画来表达自己的道德修养,在山林里、寺庙里,寻找精神上、艺术上的另外一个世界。他们在绘画的过程中抒发自己心中的苦闷之气、忧愤之气。成为隐逸之士的这些文人,通过绘画这种修身的形式来强化自己的道德勇气,提高了自己的道德修行水平。他们的作品承载了更多的文化精神,也最终提升了元代绘画或者说中国艺术的整体水平。
朱良志:
是的。我觉得这样就达到了一种内在的平衡,而且给别人带来力量。比如说清初《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他在家里挂了一幅陈洪绶的《饮酒读书图》,在画上写了三个题跋。他虽然身任清代的重要官员,但是内心有自己的想法。这三个不同时间的题跋,就反映了他在乱世中的精神追求。刚才许钦松先生说中国绘画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它不仅表达画家的感情,同时也表达画家的思想。徐渭、金农等很多画家都认为自己的绘画有一种先觉意识,就是“觉人所未觉者”。画家把绘画当作一种特殊的语言,来表现自己的思考,这种思考不是一种逻辑的推演,而是一种智慧的、直面人生的感悟。
陈洪绶,《饮酒读书图》。绢本设色 明代 上海博物馆藏
很多画给我的印象很深,比如说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倪瓒《容膝斋图》。画面的主体是一片萧瑟寒林下面的一个小草亭,草亭空空如也,背后是一湾瘦水和一痕远山。它实际上表现的是人的一种局促的处境,因为在绵长的历史中,旷朗的世界中,人所占有的时空是那么有限。但是,如果加入世界秩序中去,加入大化的流动中去,人又无所而不在,就如孟子讲的“万物皆备于我”。
《中国山水画对谈录》内页
画面一方面表现的是有限性,另一方面又从有限性中间超越出来。人在有限的世界中思考,体现了中国哲学浑然与天地同体的精神,对我启发很大。
另外还有金农的一幅画,是一幅荷花图,实际上画的是一个水榭,水中央有一座草亭,有一个人睡在草亭中的榻上,周围荷花盛开,香气四溢。他在一片香氛中间睡觉。画上题诗:“风来四面卧当中。”我觉得这种作品给人的启发太大了。它的意境和只能博得外在瞩目的绚烂的东西是完全不同的,能深深地打动人的心灵。
徐渭画葡萄,在画上题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他用“明珠”来比喻葡萄,不仅是讲他自己怀才不遇,更是比喻一种清透明净的状态。他表面狂狷,内心仍然向往人间清净单纯的东西。在生活的磨难中,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作为一个文人、一个知识分子特有的坚持。我有时从文人画中能读出老子、庄子的感觉,是很有启发性的。
金农,《山水人物花卉》(之一)。纸本设色 清代 天津博物馆藏
徐渭,《水墨葡萄图》。纸本水墨 明代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许钦松:
除此之外,中国古代画家也爱好诗歌和音乐,琴、棋、书、画,都是一体的。这体现的是士阶层修身方式的多样化。古代的绘画作品中有很多常见的文人形象,比如卧在石头上面听着清泉流水的声音,或者在松下抚琴,还伴有书童。在那种坦荡而自如的环境中修身养性,在大自然中提升个人境界,这就是“澄怀”。另外还有“悟道”,在自然山川当中,追求圣洁的灵魂,或者超越自我生命的、与宇宙相融合的境界。这就是古人排斥世间的俗事干扰,进入到“无我”境界的内在的修身需求。
朱良志:
我不是一个画家,但作为一个研究者,也感觉确实如此。中国的传统绘画不仅表现了画家自我情绪、情感上的变化,还展现了文人的智慧、知识,乃至对世界本身和人生价值的看法。刚才许先生指出了中国绘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境界的呈现。这个境界的呈现可能也是中国艺术传统的核心,跟西方不同的。
举例来说,王维的《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从写景的方面来说,乏善可陈,单调无比,但它不是写景诗,描写的是一种宁静的心境。自北宋以来,中国山水画的性质越来越向“非山水”发展:一片山水是一片心灵的境界,重点不在于表现外在的状态,而是要展现自己心中的独特境界。我特别喜欢沈周的“松风涧瀑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他的《卧游图册》,画的就是这种意境,人物坐在山中间,旁边流水淙淙。
沈周,《卧游图册》(之一)。纸本水墨淡设色 明代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作为一个研究美学的人,我觉得中国绘画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再现态度,看世界的态度,生命的感觉,我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怎么样,这种感觉特别动人。比如沈周的《落花图》长卷,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画得真好。暮春季节,观赏者几乎能感觉到画中的花扑簌扑簌地掉下来。画中人物坐在水边,一个童子正从远处送琴过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就看着远方的落花,水在流,花在落。这个世界是令人沉醉的,但又是短暂的,很有启发性,也很美。
所以中国的绘画就像老子所讲的,“为腹不为目”。现在西方艺术史对我们影响很大,西方人就特别注意“目”,眼睛,就是视觉性、图像性,但实际上中国的绘画传统对视觉性、图像性是有一定反思的。“眼耳鼻舌身意”,就是我们自己用感觉所接触的外在世界的知识性,有时候是不足的;关键是“腹”,也就是内在,人的整体生命和这个世界交融。我原先是研究中国艺术观念的,后来也触及了一些艺术门类。我特别喜欢绘画,绘画为人提供了一个完整的世界:从空间、图像进入,描绘一个世界存在的样态,从这个样态中又抽绎出非常多的线索,让人走进去,有了无限想象的空间,达到了一种很深幽的境界。它不给出结论,只呈现一种面貌,显现一种态度,这种态度足以感动人。和建筑、园林、书法、篆刻等其他很多艺术形式比起来,绘画有悠长的特点,甚至比诗歌更加悠长。所以在中国,绘画永远占有极高的位置。
《中国山水画对谈录》书影
(本文节选自该书第二讲“好的画家先修身,再作画”,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行文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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