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秋
于天喜看爹语气缓和了,忙说:“爹,您看叫于志学怎么样?将来长大了,有志于学,也可以出息个人才,光大咱老于家的门楣,光宗耀祖啊。”“于、志、学?”于耀洲边一字一顿地念叨这个名字边细细品味了半晌,感觉实在不错,就说:“好!好啊!这个名字好!于、志、学,长大了学个正经八百的手艺,不愁一辈子没有碗好饭吃!”
(三)
板子房屯的这个新年,过得还算是很吉庆的。村里照样办了高跷和秧歌,尽管比平常年月稍微冷清了些,但也不失热闹。自从日本人来了后,庄稼人的日子过得比往常更紧巴了,心情也比较压抑,大正月跳一跳扭一扭也算是一种释放。现在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大了,不但牢牢地控制了整个满州,据说去年秋天的时候又控制了河北和察哈尔两个省,大有一口吞并整个中国的架势。但这些消息对关东普通老百姓来说遥远得很,除了偶尔从关里逃荒来的淘金客能带来一些过时了的零星消息,板子房屯几乎没有任何别的消息来源。不过普通老百姓似乎并不太关心这些,不管大清也好,民国也好,满州国也好,日本人也好,老百姓的日子还得照过。
傍中午的时候,村头的锣鼓敲打起来,大姑娘小媳妇都跑出去看热闹。小英子拉着妈妈的手往外挣,闹着要出去看秧歌儿。老三家的就劝老二家的说:“二嫂,你就领孩子去看看吧!一年也就那么一次,新正大月的别惹得孩子不高兴。”老二家的有点不好意思,说:“她三婶,你看这多不好意思!大嫂坐月子,就你一个人张罗了,我一点忙都没帮上。”老三家的说:“看二嫂说的,你带着个孩子也不方便,咱娘又有身孕了,我多干点儿也是应该的。”说着,就端起刚盛出来的黄豆炖猪蹄进了里屋。这个方子是老婆婆从别人那里讨弄来的,说是猪蹄和黄豆一起炖烂糊了,下奶特别快,就是大男人吃了都能催出奶水来呢。本来小英子看了锅里炖的猪蹄一个劲吵着要吃的,听大人这样一说,吓得再也不敢要了。
老三家的把碗放在炕沿上,轻声招呼老大家的:“大嫂,起来喝点汤吧。这是咱娘专门给你讨弄的下奶方儿,灵着呢!”老大家的虚弱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他三婶,你就别费事儿了,糟蹋这些好东西怪可惜的!大嫂我天生没用,估计这奶是下不来了。”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淌。老三家的忙劝慰道:“大嫂,月子里可不敢哭啊,你一哭奶就更下不来了。快趁热吃吧,这猪蹄还是杀猪的时候老三特意帮你留的呢。”顿了顿,又说:“大嫂,你必须得赶紧把奶催下来。张二板凳媳妇这几天病得不轻,恐怕这几天不能来给咱喂奶了。”老大家的一听就紧张起来,忙说:“那可怎么办啊?我这奶可不是说下来就下来的,下不来奶,孩子也不能扎脖等着啊?!”“别急别急,大嫂”老三家的赶忙安慰她。“年前张货郎来咱家送年货,说长发屯有几家生小孩儿的,实在不行我就抱着孩子找奶吃去。” “长发屯太远了,来回十几里路呢,这冰天雪地的怎么去啊?”老大家的发愁地说。“没事儿,大嫂,你就在炕头安安稳稳地坐你的月子,孩子吃奶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我抱孩子去找奶吃,一准儿没问题。”老三家的说。
门外一声轻咳,于天喜进来了。边和老三家的打招呼,边把狗皮帽子摘下来扔在炕梢儿,伸手就要摆弄孩子,老大家的忙阻拦说:“别动!你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凉气儿大,小心冰着孩子。”天喜忙缩回手,有点尴尬地笑笑。老三家的笑着问:“大哥,你给孩子起好名字没有啊?”于天喜得意地说:“名字我已经起好了,就叫于志学!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于志学者,志于学也,让咱这个孩子将来好好读书学习,出息个人物,光宗耀祖、封妻荫子,重振咱老于家的门楣。”老三家的笑着说:“大哥,你说的啥意思俺听不懂,但于志学这个名字倒是挺好听的,叫起来也豁亮!”老大家的苦笑着说:“你大哥就忘不了他的书,一天到晚就知道读书,都成书呆子了。别听他那套子曰诗云的了,听得人都迷糊。”缓口气又说:“掌柜的,一会去咱爹那里可别呛着说,大过年的千万别惹乎咱爹生气。”于天喜笑笑说:“放心吧,这个还用你操心?我知道该怎么说。”
于天喜是家中长子,本来于耀洲送他去宋站读私塾,是打算让他识几个庄稼字,回来当家主持家务的。居家过日子,识几个庄稼字,记个帐什么的方便。可没成想这天喜悟性高,读了几个月书就被人家聘去坐馆当了先生。全村都替天喜高兴,说老于家出了读书人,满门光彩!于耀洲却闷闷不乐。现在不是大清朝了,是日本人说了算的大满洲国,科举早就废了,不能考秀才中举人的,读书还能顶什么用?对庄稼人来说,管你什么盛世乱世,老老实实侍弄好自己地里的庄稼是本分,不是有那么句老话吗?“民以食为天”,能吃上饭是天大的事情,不单咱老百姓,就是前清的举人老爷们,满洲国的王孙新贵们,民国的军政大员们,现在说了算的日本人,哪一个不得吃饭?要吃饭就得有粮食,要有粮食就得好好种地,要是天下的老百姓都不种地,连咱皇上都得没饭吃。所以,对于天喜去做教书先生这样光彩的事情,于耀洲尽管面上没说什么,但本心里是很不乐意的。于天喜当然明白爹的心思,所以不管什么时候,他在爹面前说话都是有分寸的,绝对不敢刺激老爷子。
于天喜听院外一声响亮的咳嗽,知道是爹回来了,忙扣上帽子,整理一下棉袍子出来迎接。于耀洲背着手从大门外进来,对天喜的问候只轻声“嗯”了一句,径直往正屋走。进得屋来,于耀洲使劲跺了跺脚上的雪,用狗皮帽子在身上前后左右抽打一番,把沾在身上的清雪扑打下来。刚扑打了两下,老伴赶忙从里屋出来,接过帽子,用手里的笤帚帮他扫,边扫边对跟在身后进来的天喜说:“天喜啊,快屋里,叶子我都沏好了,一会儿陪你爹喝茶去。”
于耀洲脱了脚上的棉靰鞡,在热炕头上盘腿坐下,从后腰上抽出烟袋,慢条斯理地装起烟锅来。天喜乖巧地从茶盘里拿起茶壶,殷勤地给爹斟茶。于耀洲接过茶碗来并没有急于喝,随手放在面前,不紧不慢地开始抽烟。半天才抬起头来,在缭绕的烟雾中慢吞吞地对天喜说:“孩子名字起好没有啊?”天喜忙说:“还没有,就等着爹给起一个呢。”于耀洲又抽了一口烟,说:“我今天在外头遇到李半仙了,他帮咱推算了,说咱家这个孩子可不是一般的命,得起个别人想不到的名字。”顿了顿,又说:“他帮着起了一个,就叫‘装子’。说回头找一个老人枕头,把枕头瓤子倒出来点上,燎燎枕头皮,给孩子罩上,就能无灾无难长命百岁了。”天喜听了,心里颇不以为然,却又不敢顶嘴。他明白,爹说的老人指的是去世的老人,一般老人去世了,生前用过的枕头被褥都要烧掉或扔到乱坟岗子,找个破枕头在平时还是容易办到的,可是在冰天雪地的大正月上哪儿找去啊?看天喜面有难色,于耀洲老伴忙说:“这个事儿好弄,不用你们男人操心,我来办,保管办得熨帖。”
于耀洲看天喜一直没说话,知道他心里不太喜欢“装子”这个名字,就说:“其实一个小名儿也没有什么,叫个十年八年也就该称呼大名了。老辈的规矩是小名儿越低贱越好养活,咱庄稼人的孩子,好养活就行啊!”天喜前几个孩子都半路夭折了,所以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全家都暗暗捏着一把汗,叫个这样的一个名字似乎也合情理。于耀洲接着说:“你是咱老于家的秀才,孩子的大名就由你来起,回去好好翻翻书本,起个响亮点儿的,叫起来也豁亮。咱老于家的长子长孙,得有个响亮体面的名字,将来还指望他顶门立业呢。”于天喜看爹语气缓和了,忙说:“爹,您看叫于志学怎么样?将来长大了,有志于学,也可以出息个人才,光大咱老于家的门楣,光宗耀祖啊。”“于、志、学?”于耀洲边一字一顿地念叨这个名字边细细品味了半晌,感觉实在不错,就说:“好!好啊!这个名字好!于、志、学,长大了学个正经八百的手艺,不愁一辈子没有碗好饭吃!”天喜在心里嘀咕爹的浅见,开口闭口就只知道学个手艺糊弄碗饭吃,缺乏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在他心目中,希望儿子能读大书,成为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有治国安邦之志,经天纬地之才,成为国家的栋梁。尽管现在是人心惶惶的乱世,但惟其乱世才更需要人才呢。古人不是说了吗?“乱世出英豪”,只要肚里有学问、有才华,就不愁没有治国安邦的机会。
爷俩正说着话,外面老二家的急乎乎跑进来,刚进院子就喊:“娘,娘,不好了,不好了!”于耀洲眉头皱起来,老伴儿闻声忙迎出去,低声训斥说:“老二家的,大正月的你咋咋呼呼地乱喊什么?你爹在屋呢!”老二家的听了这话,登时站在当门,仿佛被噎住了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呆呵呵地愣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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