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志 学 传
赵春秋
老三家的越发感激不尽,看孩子吃饱后一脸满足的样子,禁不住眼圈都红了,说:“这苦命的孩子,生都不会生,偏偏生在这寒冬腊月的,自己又不带口粮,要吃百家饭。”想想又说:“不过也好,吃百家饭好养活,长命百岁。”
(四)
于耀洲老伴儿看老二家的愣在那里,知道自己刚才着急,语气有些重了,忙压低声音说:“你爹在屋里呢,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那脾气,你慌里慌张咋咋呼呼的不挺等着挨骂吗?”看老二家的脸色渐渐有点缓和了,才接着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老二家的嘴唇动了动,刚要说,看于天喜从里屋出来,到嘴边的话马上又咽了回去。于耀洲老伴儿着急地说:“你倒是说啊,支支吾吾的怕什么啊?”回头看看天喜,又说:“难道还有什么怕人的吗?当你大哥面还不能说了是咋的?”老二家的眼睛盯着天喜,身子前探,把嘴凑到婆婆的耳边低声说:“张二板凳家的媳妇死了,屯里人都说咱家这个孩子命硬,给生生克死的,还说俺大嫂没有奶也是孩子给克的呢。”于耀洲老伴儿脸都变了颜色,低声骂:“胡说!这些烂嘴皮子的,一天到晚没事瞎嚼舌头,缺大德了。”骂完了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转了转身终于还是站住了,低声吩咐老二家的:“这话千万不敢让你大嫂知道的,明白吗?”说完,也不管一头雾水愣在那里的天喜,拽着老二家的就走。
老三家的正端着碗,嘘着嘴吹勺里的稀粥。她用黄米汤加高粱米面打了点稀粥,凝嘟嘟的,比红糖水要抗饿。无奈这个孩子嘴尖,尽管饿得嗷嗷直哭,就是不肯吃这稀粥,喂到嘴里就用小舌头顶出来,顺嘴边就淌了,弄得满脸满腮都是。老二家的挑帘探进半个脑袋,冲老三家的点点手就又缩回去了,老三家的知道有事,放下碗跟了出来。老婆婆和二嫂在院子里等着她,三个女人轻声叽叽咕咕地合计起来。老三家的很吃惊,她知道这样的传言意味着什么,从现在起,屯子里再也不会有人肯给这个孩子奶吃了。看婆婆和二嫂那焦急的神态,想想那嗷嗷直哭的小家伙,她一咬牙说:“娘,二嫂,你们别着急。年前听张货郎说长发屯有几家生孩子的,和咱孩子差不多大,一会儿俺抱孩子找奶去。”于耀洲老伴儿一听就反对,死活不同意,她说:“那不行啊,长发屯太远了,这么厚的雪,你抱个孩子一呲一滑的怎么走啊?万一你们娘俩有个三长两短的,还不要了咱这一大家子人的命了吗?”老三家的说:“娘,这你就放心吧,俺有的是办法。趁中午暖和,让俺二哥套上狗爬犁送俺去就行了。”说完就进屋,收拾东西准备走,老二家的也回自己屋找当家的套爬犁。
老三家的进门就笑着说:“这小东西,来了自己不带口粮,嘴还这么尖,真是个小魔头啊。走,三婶领你找奶吃去?”边说边裹小被子。老大家的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忙问:“他三婶,张二板凳家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老三家的强装笑颜说:“她能出什么事啊?就是有点伤风了,来不了咱家,我抱孩子去就行了。你别胡思乱想的,好好在炕头养着吧。”老大家的总是不放心,听老二在院子里套爬犁,就更有些慌神了,想再问问又不敢多说,只能叹息落泪埋怨自己无能。
老三家的把孩子里里外外包了个严实,抱起来像抱了个大粽子。老二早就套好了爬犁,八条狗全套上了,驾辕的是老三的宝贝小青。十里八乡都知道老于家三掌柜的有三件宝贝,一个是这个叫小青的黑狗,一个是叫大青的菊花青马,还有就是一支竹箫,这三样东西他轻易不离身的。老三内秀,少言寡语很少和人说话,在大家眼里性格比较孤僻木讷。由于自己老婆过门多年都不生育,所以他对大哥家这个孩子特别看重,特意嘱咐二哥让自己的宝贝驾辕。爬犁是老四学木匠出徒的时候新做的,没有上漆,露着桦木崭新的白茬。于耀洲老伴儿在上面铺了层厚厚的稻草,又把那张大黄狗皮垫上了,等老三家的坐上去,她又颠颠儿地回屋,把自己那床新絮的厚棉被拿出来给她娘俩围上,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把孩子冻着。又转过身来叮嘱老二:千万不许跑快了,慢慢走就行。老二有些不耐烦地说:“娘啊,行了,行了,俺知道了。俺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还用你唠唠叨叨地说这些?”边说边一歪屁股坐上去,鞭子“啪”一甩赶着爬犁就跑出去了。于耀洲老伴儿无奈地说:“这个二阎王,就是个活兽儿。等你回来的,要是这娘俩儿少一根汗毛,看我怎么收拾你。”老二家的陪着笑说:“娘啊,这可都是您生您养的,他那个脾气您还不了解?插上尾巴就是头驴啊。” 于耀洲老伴儿也笑了:“俺看啊,他现在不插尾巴都是头活叫驴。”娘俩说着笑着,就进了于天喜的屋子,陪老大家的唠嗑解闷。
雪后的原野,一望无际的白,除了东甸子那边的小狼山,几乎是一马平川。连日来的大雪把田地和甸子都填平了,几乎分辨不出来原先的模样,要不是官道两边稀疏的柳树,几乎连路都找不到了。狗爬犁从出村开始,就撒欢儿地跑,在家憋闷了半个冬天了,在雪原上人和狗一样兴奋。老二是十里八乡出名的车把式,一根鞭子耍得活龙一样,指哪打哪。不用说牲口见了他俯首帖耳听摆弄,就是村里那些坏小子,见了他的鞭子也魂飞魄散闻风丧胆。老二有两根鞭子,一根长的,连杆带梢得有五米多长,用三根细竹竿拧在一起的鞭杆,牛皮鞭绳狗皮鞭梢,一甩嘎嘎响,能使唤八匹马的大车;还有一根短的,尺巴长腊木的短杆,牛皮鞭绳只有一拖来长,狗皮鞭梢仅有一捺左右。别看这根鞭子短,威力可不小,是老二专门用来对付山上的野兽和村里的坏小子的,平时就插在老二的后腰上,用的时候顺手就能抄起来。村里的坏小子几乎人人都领教过于老二的鞭子,只要调皮捣蛋被于老二遇到了,谁都逃脱不了一顿“鞭子炖肉”。于老二鞭法奇准,说让你屁股开花准保话到鞭到,没有一个能躲过的。村里的淘小子都怵他,见了他都当面巴结他,尊称他二掌柜的,又是点烟又是递火好不殷勤,转过身来恨他恨得牙根刺闹,却都敢怒不敢言,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二阎王”。 “二阎王”今天心情特别好,大鞭子在半空中甩得叭叭直响,八条狗甩开三十二个蹄子在雪地上狂奔,扬起一道雪雾,爬犁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在雪地上狂奔,不一会儿,掩盖在深雪里冒着袅袅炊烟的长发屯就到了。
“二阎王”赶着爬犁到了朋友家,自己留在那里喝酒打牌,打发朋友的老婆領老三家的去屯子里找奶吃。长发屯不大,总共就20几户人家,新生孩子的有三家。有熟人领着,新生孩子的人家都很痛快,爽快地答应给奶吃。老三家的一个劲儿地说着感激的话,对方说:“都是四邻八乡地住着,谁还没有个马高蹬短的?客气话不用说了,以后随时来就是了,就权当是俺一胎生了俩,多养个儿子。” 老三家的越发感激不尽,看孩子吃饱后一脸满足的样子,禁不住眼圈都红了,说:“这苦命的孩子,生都不会生,偏偏生在这寒冬腊月的,自己又不带口粮,要吃百家饭。”想想又说:“不过也好,吃百家饭好养活,长命百岁。”
好日子没过几天,事情就来了。村公所来人让全村有牲口有爬犁的人家,必须都去给鬼子拉炭,自带装卸工,不去的以反满抗日罪论处。“二阎王”听了气得一蹦八丈高,跳着脚骂:“不去!还他妈没出正月呢,这狗日的小鬼子就催命似的派夫,还让不让人活了?爱什么罪过什么罪过,老子就是不去,看他能怎地!老子还得拉俺大侄子找奶吃呢,饿着俺大侄子算他妈谁的?”村公所的知道“二阎王”的脾气,陪着笑说:“二掌柜的,何必生这么大气呢?兄弟这也是没有办法啊,端人饭碗,受人管制不是?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日本人想要什么,咱们谁还敢说不给呀?再说,这个反满抗日的罪名可不小啊,弄不好掉脑袋不说,要满门抄斩的。古语说的好: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咱何必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呢?二掌柜的,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啊?”“二阎王”没有话说,扭了头生闷气。老三家的说:“二哥,咱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就去吧!给装子找奶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反正走着也不远,路道我也熟了,你放心吧,肯定耽误不了事儿。”老三虽然心疼媳妇,却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来。既然大家都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让老二、老三哥俩去顶差,把找奶的活儿留给老三家的一个人。
没有爬犁,可苦了老三家的了。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啊,本来就够苦的,男人们刚走又下起了大雪。来回十几里,大雪纷飞,寒风凛冽,还抱着个孩子,深一脚浅一脚的,那罪遭得就甭提了,老大家的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使不上劲,急得直掉眼泪。这天,都上灯了老三家的还没有回来,一家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老四沉不住气了,领着老五打着灯笼顺路出去找。
北国的冬夜,寒冷而静谧,偶尔一两声狼嚎从雪野深处传来,瘆得人汗毛直竖。老四肩膀上拖着爬犁,手里提着昏暗的灯笼,在前面急慌慌地走,老感觉后面有人追似的,老五紧紧拽着老四的衣襟,丝毫不敢松手,手心里满是汗。他们哥俩儿深一脚浅一脚顺着别人的脚印往前走,壮着胆子颤声喊着:“三嫂,三嫂”。可是,他们的声音一出嗓子眼就被呼啸的寒风吞没了,除了夹杂在风声里的狼嚎,听不到任何回音。他们不知道三嫂和小侄子在这越来越浓的黑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绝望和恐惧紧紧的抓住了他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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