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淡孤燈
憶美術大師黎雄才二三事 盧延光
上世紀,1948年5月的一幀照片:春睡畫院門廳坐滿了兩三排人,黎雄才就緊靠在高劍父的左側,束著領帶,衣著整齊,清瘦的臉龐莊重而嚴肅,那時候,他的樣貌並不英俊。60年代後,黎雄才開始微胖,反倒越來越漂亮。特別是80年代,人變得豪邁、昂然,臉上常洋溢著芸芸眾生中少見的俊拔英氣,如有神助。在眾多群體合影的照片中,第一眼你就會注視到黎雄才,他的英氣直貫頭頂,好象有一暈光芒。據—些平面設計家言,“明黃”色是眾多色彩中最為突出的色彩,書架上的各色書籍封面,只要有“明黃”色在𡊨讀者第一眼就被它搶過去。黎雄才無疑是眾生相中之“明黃”。本來,人越老應該越萎謝,越殘敗.黎老卻越老越亮麗。我想,這關乎跟他的人格美麗有聯繫,人越善良其相越變敦厚、慈祥,發乎心而表於貌,相學裏有些根據,越善越美。
談到人格,我特別注意黎老喜愛“荷花”,亭亭玉立而不倚,清麗幽香而不俗,這是荷花的品格。2000年在他家中,我與他的一幀合照,桌上擺著的,就是三水市政府剛剛一早派人專程送來的特大荷花,肥美得清脆欲滴。黎老見到荷花很開心,那天,他給我們背誦周敦頤的《愛蓮說》,解釋一段引申一段,把他的興致和喜悅傳送给你。
荷呵!出污泥而不染,獨立而不倚,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於是,黎老又引來了他常掛在嘴邊的四句格言:
運行不息
隨遇而安
適可而止
百無禁忌
這四句話,是他對人生哲理的精闢歸納,身體力行,一直貫徹在他的人生的始與終。
黎雄才很少做身體鍛煉,生命在於運動是他的每天勤於執筆,早上起床,早餐不吃就站在畫中寫來畫去,從來沒有停頓過。95年,他兩眼白內障視力近於0.1,眼鏡也派不上用場,他就常常用手掌圈成一個筒狀,象兒童似的把手掌掬成望遠鏡,眼睛往手筒內瞄,對紙揮毫,“運動不息”是從不放棄的。我對著黎老的古怪動作,心生疑慮,他卻說,視力無法集中,管中窺豹對畫畫特別有效。眼睛和手是畫家的生命,視力近於盲目的時候,其痛苦悽楚可想而知,而他卻想出了如此奇怪的一招,照畫不誤,這是他的“隨遇而安”。
文化大革命那個時候,他常騎著一輛破單車滿世界快樂地跑,那輛破車一滾動,鈴兒不響其他都會響,古怪的音響節奏更使他快樂;那時的他領帶不戴了,改穿四個袋的中山裝,鈕扣也不扣,隨便而近於邋遢,看上去活像個今天的進城民工。40年代末,他還是個西裝革履整潔嚴謹而有點派頭的留洋知識份子,而在歷經各種名目繁多的運動、風雨、災難之後,也已滾一身泥巴,吃飽了苦頭,越來越能屈能伸,“百無禁忌”。鋼皮鐵骨的他,“百無禁忌,大吉大利。”
60年代。廣州美術館請他畫畫,他畫了幅八尺的“廬山仙人洞”送來,這幅畫至今是黎家山水的經典之作。報酬是250元,他笑阿呵地接受了。
70年代,廣州文物總店請他到店畫畫,黎老也畫了幅丈二的“迎客松”,此巨幅也可成經典,報酬是兩條“紅雙喜”香煙。那時黎老剛解放,有畫畫就開心,有兩條香煙就更好,這使他更笑呵呵。那年月,是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談報酬的日子。
90年代,什麼都有商品價值了,眾人於是向“錢”看。黎老的字畫價格直線上升,價格驚人。我帶著廣州美術館幾位領導、部下、司機到黎老府上拜年,只見畫室的牆板上掛滿了黎老寫的對聯。這時,黎老又笑呵呵的對我說:“每人挑一副,送你們。”全體七八個人當場怔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眼望我眼,張大了口,出不了聲。10多年來,黎老特別喜愛美術館上下各人,這樣一句話,熟悉與不熟悉的,上至館長下至司機、員工人手一份,令我們眾人簡直在過狂歡節。要知道,那時他的一副對聯,價格已攀上1萬多至2萬元,大方闊綽得令人吃驚。據黎老助手黎振東告訴我們,這幾年春節,他都大贈送。凡來拜年,高官商賈,販夫走卒,身份高低老少不論,人手一份。
佛謁有“放下”—詞,黎老樂呵呵的放下,是他對人生對名利的大智慧,“適可而止”的又一注腳。
他叫我第一個挑,於是我挑了最喜歡的—對:
“亂山橫翠障,落月淡孤燈”。
畫人獨立而不倚,大都是寂寞的,藝術其實也是寂寞之道。這對聯,大概是他對我的勉勵,或是他自個兒的寫照,不得而知之,他喜歡這兩句詩。
我與黎老交往16年,1985年因辦“廣州美術研究”雜誌,登門請黎老當顧問,1992年在廣州美術館當館長也請黎老當顧問,他喜歡我,一一答應,自此,每年有帶一幫人到他家拜年的習慣。1995年,籌建中的廣州藝術博物院內設“黎雄才藝術館”,到他家走動更多了。政府為他老人家建一間“廟”,而“廟”卻由我策劃、壘起,可說與他特有緣份。
每次見他,三句不離高師,對老師高劍父的真摯令人動容,八九十歲的老人,又處於宗師地位,高老師前高老師後的不絕於口,該是多麼頑強而執著的尊師重道,黎雄才對高劍父恩師可謂刻骨銘心。嶺南畫派人才輩出,成功崛起,沒有幾代人的尊師重道,就沒有今天這麼大的覆蓋和影響。
黎雄才從1927年進入高劍父主辦的春睡畫院,5年間師生朝夕相處,如同父子。天、地、君、親、師,家族中學生也算第十族。孔子的有教無類,倡導師徒間的美好情誼,一直在春睡畫院裏得發揚。門下學畫的黎雄才發奮立心,也使自己近乎苦行僧,每天他被高師趕上閣樓,為了使他心不旁羈,高劍父待他上去便撤下梯子,未到規定時間不許下來。傳統教育也有種近乎冷酷與不近人情的嚴厲,高劍父對黎雄才總是溫文與客氣,5年的半新不舊的私塾苦讀,在中國一流人物的鞭策下,黎雄才已是脫胎換骨。
還應該注意的是,由高師資助他往日本留學對黎雄才日後的影響,以及日本美術對“黎家山水”的薰陶。1922年,22歲的黎雄才被老師推出國門(老師資助學生出洋讀書三至四年,也只有孔孟的傳統教育理念所特有),其胸襟、修養、眼界更由此而發揚光大。在日本,黎老更關注于橫山大觀的繪畫藝術。橫山大觀是2O世紀與竹內棲鳳在日本畫壇對峙的兩座高峰。橫山屬於日本戰後的朦朧體,畫得虛無漂渺,此體吸收西洋的光與色,用暈染和沒骨法烘托畫面,摒棄線條筆墨。竹內卻在傳統的東方藝術中吸收西洋的篤實風格,保留較明顯的筆墨趣味。奇怪的是,高劍父選擇了竹內,而黎雄才服膺橫山。在日本,黎雄才創作了大批朦朧體,突破了原先的創作程式,得到一次新的創造。黎雄才的選擇其實是高劍父教學理念的成功,高師強調弟子不必如師,各走各路,學我者生,似我者死。黎雄才選擇橫山,奠下了“黎家山水”的未來面目。
黎雄才山水畫的變革期在40年代,形成期在50年代下半葉至60年代,5年的春睡畫院的學習,三至四年的留學生涯;從南宗文人畫,宋代院體山水複變為寫生、速寫向大自然攫取景物;從朦朧體變化為強其骨的筆墨程式,並用焦墨畫松近乎剪影的表現,黎雄才的山水畫在昇華。40年代長達10年的西北之行,廣西、四川、陝西、甘肅、新疆、內蒙的名山大川擴展了他的繪畫的語言及表現力,改變了他的思路和觀念,“黎家山水”舉世矚目了。有評論說,黎老一生,就是對一樹(特別是松)、—石(各種異石)一水(流水瀑布)給予新的變通,新的創造。畫好了山水畫中的三個主體,樹、石、水,就如庖丁解牛,遊刃有餘,如入無人之境。特別是60-70年代,黎雄才“老夫聊發少年狂”,進入了大幅畫面的創作期,各大賓館、大使館、人民大會堂、天安門城樓、北京釣魚臺等單位,紛紛請黎老北上南下,這段時間是黎老的豪放期。他的很多經典,名作及傳世的山水畫,都在丈二、丈八甚至是幾十米長5、6米高的紙上鋪展的。廣州藝術博物院黎雄才藝術館門廳兩側的兩幅丈八的山水畫,氣勢恢宏、磅礴、大氣,煙雲飛舞激蕩,蒼勁盤屈的老松婀娜多姿、瀑布於九天落下,水花飛濺,山體巍峨出神人化,兩幅畫如有神助。這是20世紀山水畫的高峰,足以和歷代山水畫大家聖賢齊美比肩,更開一代新局面。
80年代,黎雄才往雲南,與雲南名家袁曉吟(畫孔雀聞世),互相珍視。袁稱黎山水為前無古人,現代一高峰,黎老感歎地說,從隋唐代起歷代山水畫名家日積月累,眾峰對峙,冠蓋雲集,與他們並肩甚至有所前進,就如在世界運動會的長跑比賽,提速0.1秒于世界冠軍之前,就要付出終生代價,一生心血。
為了這少少許的0.1秒,黎雄才耗盡一生精力與心血,以93高齡獨步畫壇,換來萬千青山綠水,達到20世紀中國畫壇的少有的高峰;也讓嶺南這塊歷代都被認為文化並不深厚近于文化不毛的土地,於西風東漸中崛出一位名振中外的美術大師。今天,因為有了他,嶺南文化誰敢輕視?
有時我想,“松為大夫”,他的人格十分像一棵盤結老松,立於山巔,巍巍然有大丈夫氣。元代黃公望很注重畫家氣質,要立品于士大夫氣,連用墨也被他稱為必用士墨。黎老的畫不待說,在他的人格,就有種“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諸侯不能友、王者不能臣的傲岸。他面對權貴富豪,從來不低眉俯首,對一些富人,有時會下逐客令,弄得自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個別卑劣之徒狼狽而出。而面對老百姓,修單車的、賣萊的、做木工的,務農的,都有他至好的朋友,對朋友們不時倒不費分文,時常有些“大贈送”。中國傳統中的人文情結士人風格在他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至。
有時我在想,他也像一輪清澈的“月亮”,用他真善美的藝術,淡淡地發出光芒、給人間以美好。
有時我又想,他也如“孤燈”’孤懸于藝術的高處,寂寞地照亮中國的藝術之道,指引後來者。
“落月淡孤燈”,黎老所喜愛的詩句的意境又泛於眼前。
月落了,黎雄才大師已經離開我們。然而,他的藝術的孤燈依然高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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