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诗刊》2020年12月号上半月刊
作者:韦廷信,1990 年生,福建霞浦人。
量子纠缠
牛羊被关在圈里,鲨鱼被关在海里
雄鹰被关在天上。它们都想着从这个世界
突围。张不三和李不四也想着突围
像是认定了有另一个自己会在某处接引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人们在做某一件事的时候
总觉得似曾相识
仿佛存在一个平行世界的自己
把这事情已做过一遍
他们活在不同的世界
却能在同一时刻因为花的枯萎而悲伤
因为干涸的小溪恢复细流而欢喜
这个世界的张不三在宁川路撞到了南墙
平行世界的那个张不三扭头就走
这个世界的李不四刚摸到身体中的某处隐痛
平行世界那匹叫李不四的老马便流下泪来
对一些祖字开头的词语心怀敬意
我们把父亲的上一辈叫祖父,把家族最早的上代叫祖先
把祖先开辟的生存之地,把我们捍卫的
这片世代相传的土地叫祖国
在祖国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我同草籽一般渺小
我安于渺小的现状
心甘情愿同其他渺小的事物一起成长和变老
找到同样渺小的她
结婚,生子,不忘为美好生活努力奋斗
我们对祖父、祖业、祖先、祖国这些宏大的事物心怀敬意
对祖国的大好河山,灿烂文化心怀敬意
对逝去的和正在成长的事物心怀敬意
孤岛书
见字如晤,岛上近来可好?
我不确定这封信会被你们当中的谁收到
海风从不认真替人传信
想必岛上一切如故
大海是包容开放的
但我深知你们的坚持
孤岛之孤,在于孤洁
像一朵海外独自盛开的莲花
包公鱼还是喜欢独来独往吗
我在岸上时常听人议论你的乌背
铁面无私注定会缺些狐朋狗友
想起和喷火鱼在深海游弋的日子我们举着一团火
燃烧过的青春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还记得经过珊瑚礁的时候
小丑鱼……
算了,不调侃小丑鱼了
愿你们平安,快乐
远在他乡而又时刻牵挂着你们的 岛主
瓦雀
层层叠叠的扣瓦和仰瓦
覆盖着村庄旧事
像一双双饱经沧桑的眼睛
又像无声无息的波浪
部分情节隐瞒不住
生出了苔藓。颜色越深
被村民们提起的次数就越多
秋收的午后
麻雀在这些瓦片上瞪着圆圆的小眼
巡视四方。它们胆大易近人
时常盯着屋前晒着的稻谷
有时翻身到檐下和燕子谈一场恋爱
我在瓦片上也见过
一只另类的麻雀
它胆小、孤僻,怕上青天
多像那些年生活在大山里的我
怕与大山对峙
大山过于空旷
占据了庞大的孤独
代笔先生
他就住我所在的老城区
是老城区的活神仙
拿我来说,我在老城区干的每件事
他都一清二楚
人称登安弄一支笔
他这一辈子代入过很多角色
用他自己的话说,这辈子同时以许多身份活着
他代写诉状
为隔壁老妪打官司
笔落惊风雨
为争夺一座祖屋面红耳赤
他代写情书
便活成一个儒雅的青年
有时也活成一个羞赧的女子
他代写家书
我看到了一个慈父
在深秋的弄口等他多年未归的孩子
我偏是那个讨小海的人
台风天的霞浦海岸
才配得上苍茫二字
狂风巨浪后的夜色苍茫越深
不管是一人还是
千万人立于这大海之上
也不过是一个小小黑点
台风过后,滩涂上会出现形形色色的
鱼类、藻类、虾类、贝壳类
总有一条鱼会把我认出
我们都以这片海为生
在滩涂上摸爬滚打
亲如兄弟
可是啊,我偏是那个讨小海的人
北岐虎皮滩涂
像一只虎卸去王者之姿
一身虎皮
盖在北岐滩涂上
摄影家们举着长枪短炮
瞄准它
此时的虎显得平静
在光影之下
有白须,泪花,晶莹的白
我看了它许久
许久它都不曾移动
随着太阳西落
它的身影终于暗淡
虎再霸道,也敌不过时间
在山中如此
在滩涂之上也是一样
公交站
一个公交站看见我走过它面前
并不开口说话
只有在与它生命气息一致的人走过时才张张口
它每天看着成千上万个人从面前走过
让一路奔波的公交车临时停靠,再目送远去
它在这个世上活得更像一尊佛
不轻易开口,却心系苍生
入岛
半岛书屋的入口在霞浦高罗的海
想入海并不简单,得讨好一堆海藻
并在礁石心情好的时候才能进入
半岛的门有时落在寄居蟹脚上,有时在海螺背上
如果遇到的是喷火鱼,那就不巧了
在半岛偶然会碰到一些熟悉的面孔
比如周六晚上来敲门的水母
也有跟我一样来自陆上以逃离名义出来的大嘴猴
我们在书屋谈人生,谈理想,谈星空
门口的海浪从未停止拍打
我们当中如果有人犯犟
海浪会把他拍回岸上
海浪专打脾气臭的,门外的礁石就被揍了一整夜
待产房
在待产房
我看见妻子满头大汗
忍受着疼痛
我完全可以想象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火车穿过隧道
穿过大山的血肉和骨骼
助产士说开十指了
我被请出产房中心
在产房门口我来回踱步
直到半小时后宝宝哇的一声啼哭
我停住脚步
这一长声鸣笛
意味着火车已接近车站、桥梁、行人、施工地
接近人间,接近光明
叫声
我爱着你,如我爱着草木
爱着那芬芳
因为草木,我心葱茏
我听见一棵小草的叫声
在我心里叫出一个深谷
我听见一朵小花的叫声
在我心里叫出一座花园
我听见一粒沙子的叫声
在我心里叫出一片大海
我还听见糖果的叫声,枯藤的叫声
隧道的叫声。叫声由远及近
时而强烈而甜蜜,时而模糊而伤感
像是那月下的老僧
一会儿推门直入,一会儿退步轻敲
口语表达与诗意呈现
韦廷信
百年新诗史,从胡适的大白话,到“不好好说话”的朦胧诗,再到当下的口语写作,看似一个小小轮回,实是一次巨大进步。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大白话是诗意淡薄的,是文言文与白话文的一次转换;而新时代的口语写作却是有技巧的,是经过捕捉、筛选、加工、提炼并产生诗意的一次创造。
语言学家塞尔说:“语言是表述世界和事态的能力,是带有生物根本属性的心智表述能力的延伸。”口语表达,就是我最直接、最有效、也最精准的表达方式。“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当黄遵宪对传统诗歌的表达方式提出质疑的时候,他便颠覆了诗歌语言是绝对有别于日常口语的诗歌律则。
人们在进入写作时大多习惯了遵从“日常语言”系统转向“书面语言”系统的状态设定。尽管历代最鲜活的语言都在口语中,但口语入诗的确容易让文字缺失语境和黏性,使文字成为白开水,一堆大白话。因此,口语写作应借鉴日常口语的通俗性、鲜活性、感性、智性和真实性,同时摒弃日常口语的粗鄙、稀疏、芜杂,克服日常口语的随意性。
用口语写身边的那些耳熟能详、随处可见的寻常事物难度是非常大的,它需要你对事物具有更独特的感受、更深刻的把握和更艺术的表达;它需要你化腐朽为神奇,把寻常事物写得非常耐人寻味。诗人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就是能把眼前的事物推向深远,又能把深远的事物拉到眼前;就是能在常人司空见惯的现象中有着独特的发现,并将这种发现转化成美丽的诗篇。
陈传席在《悔晚斋臆语》一书中提到,“诗歌是从感觉到觉悟,觉是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悟是通晓,是诗意的产生,是惊世骇俗,是创造。”
对于诗意一词,我有着比较执著的追求,仿佛只要弄懂这个词就能让我瞬间打通身体中的某几条脉络,或者点亮某几个穴位。
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露易丝·格丽克的授奖词是这样的:“因为她那无可辩驳的诗意般的声音,用朴素的美使个人的存在变得普遍。”在写作的道路上,我更笃定那诗意的声音,会是无比美妙的声音、朴实无华的声音、大道至简的声音,也会是我一生追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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