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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动态] “纯诗”的三棱镜——评吴锦雄诗集《蓝火》

已有 88 次阅读   2021-08-02 09:20
“纯诗”的三棱镜——评吴锦雄诗集《蓝火》 

广东诗人吴锦雄,低调、勤奋,是近年来颇具实力的跨文体写作者。他曾供职于学校、报社,后下海从商,其间一直没有放弃文学创作,迄今已出版了包括诗歌、散文、散文诗和报告文学等体裁在内的多部文学作品集。我手上这册《蓝火》,是他最新的诗集,由长江文艺出版社于2021年6月正式出版。

蓝火,顾名思义,即蓝色的火。在普遍的认知中,火焰常以温暖、热烈的形象出现,与暖色调紧密相连。相比之下,蓝火并不多见。吴锦雄选择这个题目,很明显是基于诗学上的“求异”态度;同时,蓝色还有清冷、忧郁的意味,透露出诗人某些方面的底色:他一定有一颗细腻的心,善感,记情。这正是诗歌写作的宝贵能源。

从天空和海洋裁下来的蓝色,还自带纯净感。整本《蓝火》给我的印象正是如此:吴锦雄的诗有血有肉,是从生活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沾染着烟火和尘埃。感谢这些“不洁”的附着物,是它们烘托出了诗歌本质的“纯”。法国象征主义(French Symbolism)主张“纯诗”(the Pure Poetry),纯诗注重“美”的本质,讲究音乐性。在汉语中,穆木天是最早提出纯诗概念的诗人。1926年,他在《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里谈到了纯诗。同时期的李金发是纯诗最重要的实践者之一,他早年留法,深受象征主义影响,先后出版 《微雨》(1925)、《为幸福而歌》(1926)、《食客与凶年》(1927)等诗集。朱自清曾这样评价李金发的诗:“他要表现的不是意思而是感觉或情感;仿佛大大小小红红绿绿一串珠子,他却藏起那串儿,你得自己穿着瞧。这就是法国象征诗人的手法;李氏是第一个人介绍它到中国诗里。”接下来,在30年代,梁宗岱总结前人成果,系统地提出了纯诗理论,纯诗成为汉语新诗的重要诗学资源。

梁宗岱在《论诗》里指出:“一首好诗最低限度要令我们感到作者的匠心,令我们惊佩他的艺术手腕。”匠心,强调了构思的重要。吴锦雄的诗讲究构思,突出诗趣。《面试》一诗有对位之趣,开篇即写“对面而坐/我用十年的时间/调换了我坐的位置”,座位的调换,表征着人的身份和心境的双重转变。《烟盒》从日常细节来,从“烟盒只承载装20支烟的使命”联想到躯体承载的寿命、灵魂承载的使命。诸如此类,《蓝火》中收录的诗,多数的结构为向心型,而非漫射型。所谓向心,就是整首诗歌由一个清晰的主题来统筹,句子聚集在主题周围,不随便跑动,亦少“闲笔”。穆木天认为,纯诗的首要性质,就是这种统一性。“作诗,应如证几何一样。如几何有一个有统一性的题,有一个有统一性的证法,诗亦应有一个有统一性的题,而有一个有统一性的作法。”在统一性之下,诗歌的主题,往往正是诗眼之所在。特别要提到的是,新诗对诗眼没有必然要求;在新诗中,诗意可以均匀地散布开来,不需有一个枢纽式的总开关。而吴锦雄喜欢保留诗眼,在他笔下,诗意要经“总开关”的撬动,方能喷溅出来。这种处理方式,显然承袭自古典汉诗的传统。

与传统的接续,淡化了解读的距离感,使吴锦雄的诗更加亲切可感。他有一首《我童年的玩具是一头水牛》,写到两代人的差异,“儿子说我的童年是最幸福的/他的王者荣耀、溜冰鞋、乐高玩具/有哪一个比我的水牛珍贵”。实际上,“我”的童年是清贫的,只有水牛相陪。这是全家“最大的资产”,它带“我”领略了美丽的大自然:夕阳、野果、野花……而生活在城市里的儿子缺少大自然的熏陶,不得不说是另一种遗憾。整首诗的立意,是在“玩具”(象征富足)与“水牛”(象征贫穷)之间划上等号,使二者在并置中传递人生感叹,这一立意已凸显在题目上。吴锦雄另有《发际线的失守是青春对岁月的妥协》《愿世界对你的狠比爸爸给你的少》《唯有文字对抗时间的流逝》等诗,诗意都聚焦于特定的主题甚至直接显现在题目上。向心型的结构,有效地提高了诗人对诗歌的掌控力。经过这一“提纯”,诗歌的主题更凝练,表达更从容,诗意的纯度也更高。

吴锦雄诗歌的“纯”,还体现在以诗载道、捍卫诗歌价值的纯正这一立场上。“诗教”是儒家文化的重要概念,“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在传统社会,诗歌不仅能抒情言志,还能教化人心,从而有助于伦理秩序、社会结构的平衡。而在现代社会,文化格局日趋多元,人们的精神世界经受着消费主义的无情冲刷。《昨晚》一诗,就是对这一情形的生动复刻。吴锦雄写道:“在这利益纷争的世界中 我一直/努力保持自己身上没有铜臭味”,但现实让他动怒,“当我的良心喂了豺狼/当岁月再次伤害我的真诚/那一刻 我如狮子咆哮”。利益当道,人心失守,在这种情况下,重提诗教是有必要的。吴锦雄创办惠风堂文化传播公司后,在工作上需要时刻与金钱打交道,但他的另一个身份——诗人,又使他在应对眼前的一切时,能保持一分距离。他的生命有清晰的两个部分:诗之外的、诗之内的。在诗之外,他赚钱养家,当好一家之主;在诗之内,他获得了一个私密的港湾,并且只需对个人的灵魂负责。他借女儿之口表达自己的双重身份:一边是“爸爸是个摇钱树”,另一边是“爸爸还写诗,真的奇怪了”(《女儿如是说》)。

在“凉瓜般的尘世”(《菩萨》),诗歌,就是吴锦雄的精神盾牌;其诗与心性是统一的,这是他的诗能传递价值教化的基础。敬文东在研究诗与心性的关系时,曾敏锐地看到:“中国古人在创作诗篇时,基本上不存在心性与诗是否一致的问题:两者间天然就是一致的,或总是倾向于一致的。”但在新诗里,这种一致性断裂了,“现代诗人釜底抽薪式解构了《诗经》的经学本质,使古代诗教失去赖以进行的底本,在此基础上倡导白话新诗运动,为新文化启蒙清理场地”。所幸这个问题在吴锦雄身上并不存在,他的人与诗之间没有这种分裂,他就是一个诗教的传承者、诗歌价值的坚定捍卫者。他有一首元诗(Meta-Poetry)《写诗》,探讨了诗歌对修身的作用。写诗让人“手指都抓着笔/不对身外的事点点戳戳/……屏蔽了世间的好多是非与病毒”。而在《中年肥腻诗人》里,他用文字来画自画像,“肥腻”一词既有调侃意味,又内蕴着对生活的不妥协。在“丰硕肥腴的生活”中,“诗歌如尾随的老狼凶猛扑来”,“独坐凉的一隅/让我肥胖油腻,让我照样写诗”。看多了现实的悲欢,他感叹“很多事儿不敢深入去想/……真相总是让人绝望”,但“只有诗人天真烂漫”(《饿了》)。

对诗歌所代表的崇高价值的维护,可溯源自吴锦雄的童年。他小时候,家里的生活并不宽裕,但长辈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例如,在爷爷的要求下,“站姿 坐相 说话 所有的种种/夹菜只能夹一块/吃饭不能出半点声”(《爷爷的萧声》)。母亲对他的教导就更令人敬服。他在《乡村纪事》里详细地记载了母亲的两件小事:吃鸡蛋是个神圣的事/母亲对着煤油灯反复照看/只要鸡蛋有个清晰的白点/那就是一只小鸡,那是万万吃不得的/再饿也不能煮谷种/再缺柴火也不能烧书本/我整个小学的每一本课本,每一本作业簿/都被母亲码得整整齐齐/收藏在老家重漆斑斓的柜子里。

他还有一首叙事诗《你算个人物》,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深圳揣几万块回家/想在村里买下N块宅基地/母亲正色地和我说/村里出了你也算个人才/你沒能来造福乡里/不能回来祸害乡里啊/此话 一生难忘。

除了写祖父、母亲,还写父亲、子女……在吴锦雄的诗里,家庭题材占了很大的比重,这种情况在当代诗人的创作中是很少见的,必然与他的思想观念有关。吴锦雄出生在广东揭西的农村,在他成长的年代,民间生活中仍遗留了一份乡村士绅的精神,仁义礼智信的教育成为他生命的根基。即使后来在繁华的大都市定居,他依然没丢掉故乡赋予的底色。“在都市肥肠般的繁华背后/我总不由自主地想起儿时琐碎的事/我那么认真而又长久地难为情/万物 都在我倍加珍惜中神圣”(《生活在低处》)。在此种价值形塑下,吴锦雄的诗表现出了强烈的人文关怀,“我们若只关注自己的周遭/那将是愚昧的短视”(《灰蒙蒙的尘埃》);对人性、人间,他既有深刻的洞察,又从不丧失希望。《黑夜》正是一首言志之诗,集中地表达了他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他看到“黑白之间各执其手/谁的人生不曾是艰难的决择”,决定“我宁愿荒芜如沙漠也不助长一朵恶之花”,因为他坚信“人世间希望从未扑灭”。

如果吴锦雄只是一名未谙世事的少年,那么他说出这样的话不足为奇。但把这些诗放在他的生平经历中去体会,就会发现这是多么可贵。在残酷的生存法则下,他自喻为仙人掌,“一根根锐利的尖/抵御侵犯 适应干涸/抗争同类异族的砍伐”“野蛮生长 没有半点时间容许他们悲伤”(《我们都是城市里的一株仙人掌》)。可这个“如一名战士匍匐在战壕中”(《阳光每天烘烤我的侧影》)的人,还想回老家修一座寺庙,他知道人心需要安慰,人间需要希望。梁宗岱谈纯诗时,也很看重诗所承载的价值意义:“一首伟大的诗,换句话说,必定要印有作者对于人性最深澈的了解,对于人类景况的博大的同情,和一种要把这世界从万劫中救回来的浩荡的意志,或一种对于那可以坚定和提高我们和这溷浊的尘世底关系,抚慰或激励我们在里面生活的真理的启示。”从这个意义上说,吴锦雄的诗有着非常牢固的美好品质,指向了诗的永恒价值。

最终,吴锦雄诗歌的“纯”,落实到了“美”本身。象征主义主张,诗应该有“无用之美”。爱伦·坡(Allan Poe)宣称:“诗的唯一合法领域就是美。”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亦认为:“一件东西一旦变得有用,就不再是美的了。”在汉语新诗中,王独清也提出过著名的诗学公式,把理想中最完美的诗概括为 “(情 力) (音 色)=诗”。王氏特别指出纯诗与散文不同,“因散文式有散文式能表的思想事物,纯诗式有纯诗式能表的思想事物”。吴锦雄有一些抒情短章,正是与散文相对立的“纯诗”片断,它们宛如忙碌生活中的休止符,逸出了纷繁的此岸,散发着绵绵余味。《一池莲荷各自开》《喧嚣的鸟鸣让我如此安宁》《小寒》《盆景》等,都是这样的诗。这一类描写闲情逸致的诗不乏佳句:“让我慵懒地蜷在小院的一角/让阳光叮当响着掉在我的头上,肩上,身旁”(《云的脚步太匆忙》),其中“叮当响着”运用了通感;“天空的云若有若无/轻薄得没有重量,没有质感/仿佛消失是随时出现的/连同此时的种种美好”(《大理城墙的温度》),将云与人的际遇相比照,字里行间弥漫着淡淡的忧伤……这些诗里,我偏爱《傍晚洋山深水港公路上的霞光》。吴锦雄有不少都市和职场题材的诗,内部的力都是紧张的,读多了难免让人神经紧绷,但这首诗他写得松弛自如,仿佛信手拈来,反而在闲逸中靠近了诗的纯粹品质:美而无用。“霞光缓缓地流淌着,像舒缓的大提琴”,这个比喻本身已经够奇特 ,也够美了,更美的是诗人瞬间的心境充满了一种深邃、悠远的生命意识,“那时候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没有高叫,没有欢呼/默默地享受那美妙而又让灵魂飘出体骸的触动”。此等妙悟,不正彰显了梁宗岱所言的诗的“永久的玄学”吗——“我是谁?世界是什么?我和世界底关系如何?它底价值何在?在世界还是在我,柔脆而易碎的旁观者?”

至《傍晚洋山深水港公路上的霞光》止,吴锦雄已在三个层面上展开了纯诗的书写:形式的(体现为构思)、价值的、美的。三个层面的交叉融合,使他的诗学面貌丰富立体,可感可触。在新诗探索更加多元化,也更加众声喧哗的今天,诸多的诗学实践看似缤纷,实则是乱花迷人眼,远离了诗的初衷和出发点。而在吴锦雄笔下,诗歌依然保持着纯粹的品质,保持着美、善良与尊严,这是诗之幸,也是当代精神文明建设之幸。对于有写作理想的诗人而言,诗的坚持、守护和探索是合一的,需要大定力,也需要慧心、思考和沉淀。幸运的是,这些东西吴锦雄都有,他的人生,必将收获更丰厚的诗的礼物。我期待读到吴锦雄更多的好作品,也期待《蓝火》之火能照亮时代心灵的幽黯角落:

我要欢歌 我要狂舞

我歌颂生命和苦难……

让我袒开胸襟 张开双臂

拥抱春风里的温熙

(《春天颂》)

2021-7-3,北京

作者简介:杨碧薇,云南昭通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后。鲁迅文学院助理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出版作品:诗集《坐在对面的爱情》,散文集《华服》,学术批评集《碧漪或南红:诗与艺术的互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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