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廖华歌
一
一场连绵秋雨之后，蹚着依然有些炎热的阳光，我和几位文友一起，到二百多里外的乡村，寻访70后女诗人景淑贞。
尽管一路上处处都是如画风景，但我们却没敢停留，此行目标单一而直接，我们直奔目的地。
这之前，虽未见其人，但我陆续拜读她诗作已近三年。知道她自幼酷爱文学，因家庭困难，初中没毕业便不得不中途辍学，但她一直对文学情有独钟。作为一位农民诗人，她更多的时间必须投入到为生计奔忙的“主业”中，而诗，只能是在农闲时节或日常劳作的间隙里，用挤出来的那点儿时间来读书写作。即便这样，她竟也写出十几万字的散文和五百余首诗歌，如此数量且有品质的作品，无论是对那些衣食无忧无须“为稻粱谋”的写作者而言，还是对她自己，都相当不易，委实难能可贵，那是一次次灌注着生命气韵的灵肉熬制……这些诗文先在网上传播，后在一些报纸杂志上发表，很快引起关注，被大家喜欢和转发。去年，她的诗集《请叫我村庄里最美的女王》出版，在读者中产生了很好的影响。
面对纷纷而来的“农民诗人”的称谓，她说：对于“农民”二字，让我深感荣幸。我庆幸，我是农民！我身上有泥土的气息，我的裤脚时常沾满草籽和清晨田埂上的露水。
她说：不要叫我诗人，若给我一个名称，请叫我村庄里最美的女王。
二
这是一个繁花朵朵被挺拔的大叶杨支起的村庄，透过枝叶罅隙，一座座大小高低不同的农家房屋，分明就是一树树枝头结出的果实。
这样的村庄是有许多故事和传说的。
金船寺状元川，古老和当下共同弥散出盛大的文化气息，我被一种强劲的力量推举着，仿佛世间众多的事物都在这时刻明亮温润起来。
她微笑着向我们走来，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恍惚回到大山深处故乡姐妹们的身边，以至不知道该怎样确认面前这位清雅秀美的女子。幽兰？水莲？蜡梅？映山红？太阳花？是，又都不是。望着质朴、善良、明慧、温和、内敛、静美、云淡风轻的她，我深觉一切的比喻和象征在本质本色的她面前都黯然失色。她就是她，一个在田间地头、苍岩林莽、房前屋后、雪夜霜晨遍植诗行的女子，她让原本平淡庸常的日子，散溢出新的芬芳和味道，村庄有了新的诗性语言。
她永远属于方城县四里店镇张湾村柳庄，属于这儿的山水林木日月星辰，属于……是这片热土孕育且给了她和她诗歌的最初生命，她要用自己坚实的行走，用诗与远方来回馈这片土地……
三
我没有问过景淑贞，她那首《你是一棵大树》的真正所指，但在我看来，这棵大树就是她的诗歌：在心里种你时/我是那么经心/允许你的根须扎进我的心脏/允许你的枝叶伸进我的血脉/一千多个日夜/我的身体里长满你/拔去你时，连血带肉/我被挖空/却喊不出一声疼。
只有以生命为诗的人，才能写出如此的句子。
写诗使她在乡村那日复一日勤苦忙累的劳作中，有了与寻常农人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思考、审美和爱，日子里也便有了更多的丰富、丰美和仪式感。一路走来的她，因为诗，已经能够平静谦和地对待生活中的云霞明灭、霜雪风雨、电闪雷鸣。她是吃过苦的女子，苦难不仅撑大了她的胃，更撑大了她的襟怀和格局，某种意义上讲，谁能说不是苦难浇灌了她诗歌的青藤？诚如智者所言，假如幸福感爆棚，写诗便是件为难的事情。她曾做过裁缝、代课教师、信贷员、家政服务、至今还在家里开着一处乡村超市……每一份工作她都尽职尽责，每一份工作都无不倾注着她的心血和汗水，而正是这些走过的历程证明着她生命的存在和存在的生命！她的不少诗句就是在超市迎送顾客的那点儿短暂宁静里写出来的，烟火喂养和浸润的诗，根基深厚，清新自然，具有与众不同的质朴、结实、鲜活，阔大而丰润。 时间在她那里具有了再生的属性，被挤出的分分秒秒以诗的形式，使她的生命价值得以最大化实现。
四
她那双忙碌的手总也停不下来。
这是一双一边在烟火人间劳作，一边将梦想放飞远方的手。
曾经，我在散文《一双精美的艺术品》中，特别写到至今最令我见过且惊叹不已的一双女性之手。这双手是那样纤细、白嫩、玉润、精致、妙美，珠围翠绕、富贵显荣，不仅无须为衣食去劳碌，就连洗碗、削水果之类的事儿也绝不用她沾手。她执信千好不如一嫁，做了大款之妇的这位女子，养尊处优，安于享乐，仿佛她生来的全部要义和价值，就是为了向世人展示自己豪富奢华的生活和精美绝伦堪称艺术品的这双手。然而，在众人艳羡赞叹的目光中，她真的就很幸福吗？有一天会不会因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突然抑郁？
景淑贞这双被岁月无情雕刻的手，是要和她的乡医丈夫一起靠劳动养家糊口，供两个读大学的女儿和一个读中学的儿子念书，要赡养老人，还要侍弄她心爱的诗歌……
她平静而温然地说，我的手不白皙，也不纤细。这双手做饭，洗衣，拖地板，拿着镰刀去割草。在拾蘑菇的季节，在酷热的午后，在枝叶茂盛的林间，躲过黄蜂和弓腰虫，甚至潜伏的一条毒蛇，翻开枯叶，抠进泥土，去拾一只红蘑菇。
她说，我不是诗人。我不懂得诗的章法，不懂得写诗的技巧。我只是喜欢文字，喜欢把这些方方正正的字，用我自己的能力搬来挪去，歪歪扭扭地组合成我喜欢的句子。在我心里建造一座我自认为美丽的王国，我是我自己国里的女王。我领着我的文字，在自己的疆土上，真诚地爱着人间。爱着人间美好的爱情，爱着人间的一草一木，爱着穿过草木间的明月清风。更爱着人间的颓废，悲凉，甚至哭不出喊不出的疼痛……
这双勤劳灵巧的手也许会有些粗糙，但从她指尖上飞出的诗意却漫向无边的春原。
五
在《下午的坡度》中她写道：日影往西斜，长出的部分/一阵风爬上去又掉下来//蝉声高且陡峭，画眉鸟跟不上去/而山坡平缓，枯叶贴紧地面//我矮下去，小下去/在枯叶和地面的缝隙里//模仿一朵红蘑菇，举着红色的小伞/躲避人世间突如其来的一场雨。
无论人还是诗，淑贞的姿态始终都放得很低，正因为这样，她和她的诗不仅没有像她说的矮下去、小下去，反之更加根深叶茂，浑然天成。读她的诗总让我想起新疆女作家李娟。高中毕业的李娟，曾跟随家人进入阿勒泰深山牧场，经营一家杂货店和裁缝铺，与逐水草而居的哈萨克牧民共同生活，那种艰难困苦可想而知。但她的作品多围绕个人体验展现新疆阿勒泰游牧地区的生存景观，从不去过度渲染和发泄一己之苦的恶坏情绪，而是为灾难病痛提供了一种全新解读，她笔下的人物尽管贫穷，尽管生活得很难很苦，却永怀善心和向上的快乐。淑贞亦如此，她从不怨天尤人，不痛恨命运，更不怒目愤慨生存的艰难，而是以平和温善、清新明丽的笔致，感恩万物，深情地吟咏大地，吟咏大地的广阔和寂寞，以及大地上弱小、美好而可亲的生命……
淑贞说，她是把自己对生活的美好向往放在诗歌里，诗是她生活的动力和乐趣。她说，不能说成功，只能说这么多年她从没放弃过，而一直坚持下来了。
而凡事一持久，就有力量。
她的条件远没有一些诗人们好，但她的起点却比当初我和那些诗人们都高太多。在这本诗集里，眼中有情、心中有爱的她，并非将情爱只拘于狭隘的男女之间，而是对天地万物的大爱，她将自己生命的深爱给予广袤原野的一枝一叶、一花一草、一鸟一石……这样的爱是久远的，这样的诗抚慰着众多人的心灵。
之前，我一直深感世间的温暖，无非雪夜围炉，又或雨夜茶一壶；今读她诗歌，倍觉心意融融如沐春风，方知是为大暖……
来源：南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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