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诗人、散文家。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诗刊》《星星》《作品》《芳草》等杂志年度诗歌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奖金奖,柔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南京,江苏作协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扬子江诗刊》主编。
居所,或我们已离开的家(节选)
沱江·沈从文故居
年代起伏,花朵晃动。
多么年轻哦,照片里的笑容……
“房间深处,只有一件事
是幸存的事:一个我死去,另一个我
却留了下来,活在
你洁白旗袍的宁静中。”
石门·丰子恺故居
镇子老旧。运河也灰灰的,适合
手绘的庭院,和日常沉醉的趣味。
窗前植芭蕉,天井放一架秋千,
饮酒,食蟹,在大国家里过小日子。
一切都是完美的,除了墙体内
两块烧焦的门板(曾在火中痉挛,
如今是又冷又暗的木炭),
与他在发黄的照片里(某次会议间隙的合影)
焦枯的晚年面容何其相似。
小镇的士大夫,画小画,写小楷,最后,
却成了大时代命运的收集者。
据说,轰炸前他回过旧居,只为再看一眼。
而我记得的是,年轻时
他去杭州必乘船,把一天的路程
走成两天。途中
在一个叫兰溪的小镇上岸,过夜,
买了枇杷送给船夫。
而船夫感激着微小的馈赠,不辨
大人与小人,把每一个
穿长衫和西服的人,都叫作先生。
刘立杆,1967年生于江苏苏州,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
走马灯上的新年(节选)
1
磨白的红漆地板打了蜡。
烧水壶和钢精锅用草木灰擦得铮亮。
水门汀晒台上,床单冻成了
一面面僵硬的旗。
令人振奋的冷空气里
一座破败的宅院忽然恢复了生机
忙碌如剧院后台。而各种道具
早已在开演前准备就绪:
赶制新衣的棉布
熏鱼,配给券,笼屉和木炭
门楣上方崭新的领袖像。
只有几张榫卯松脱的靠背椅
还无动于衷地围着黯淡的
茶壶似的瓜棱桌。我像只陀螺
被大人们支使得飞转
去街角打酒,去井台提水
或是泥鳅般钻过腿缝
在油光诱人的肉铺占个好位。
南显子巷,斑驳记忆的
第一个绳结
沉入水缸的明矾
和一把水勺子搅起的旋涡。
新年像擦拭过的雾
穿过近乎透明的窗玻璃。
2
前门和后门虚掩着
朝向两条嘈杂的小街。
小街通往大路,而大路尽头
矗立着一座无限的车站。
叔叔跳下闷罐火车
第一个闯进祖母的午睡。
咧着嘴,裹着灰蓝的棉大衣
脸颊黑而瘦,脏如煤灰。
然后是母亲,牵着妹妹
拎着一兜粘嗒嗒的碎鸡蛋
有些茫然地站在
槭树下,似乎台阶可以
治愈运河夜航的眩晕。
然后是表姑,插队的舅舅
雷锋帽和冻伤的脓耳朵
从剥开的豆荚里
突然蹦出来的七八个
表弟和堂弟。一切仿佛
漫长的战争结束
回家的人们揣着小人书
糖果和潮湿的花生
一路飞奔。而消失的人
也回来了,神情严肃
出现在供桌上方的相框中。
傍晚,空寂的街道
酝酿着雪。父亲的旅行袋里
一架迟到的飞机模型
已经在幽暗中等待起飞。
谷禾,1967年出生于河南农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现供职于《十月》杂志社。
“慢点……”
冥冥之中,一定有谁,
反复在叮咛:“慢点——
慢点……”慢点出生,
慢点长,慢点吃,
慢点走,慢点成年,
慢点老,慢慢地
爱一个人——来得及的,
这世界,要慢慢地爱。
花慢点开,果慢点熟,
压枝的叶子慢点飘落。
燕子慢点飞,草芽儿
慢点破土。煮熟的鸭子
慢点飞出餐盘,飞过头顶的
鸡毛,慢点儿升上天空。
天慢点黑,低垂的星光,
慢点敲响旷野的钟。旋转的
银河,慢点儿把曙色淹没。
在没找到她之前,让我慢点
松开,时光虚无的衣服。
短歌·一
那些永恒的事物都在消逝……
村庄、坟丘、虫鸣、荒草。
月亮沉在淤泥里,你喊出
自己的乳名,只有风的回声。
道路上走着新人。几个老人
围坐在场院里,平静地谈论
身后事,像讨论晚餐吃什么。
袁磊,1990年生于湖北荆州。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湖北省青联委员。现居武汉。
登高
云很轻,骨头很重
上圣堂山的时候,我一直都在追着薄雾
扶栏或贴石壁前行。每走一步
都耗费着心力,每走一步
都小心翼翼。直到被朋友们甩在身后
这些年来,我一直是一步一个脚印
上到半山腰,面对消耗的时间与气力
我突然对登顶失了兴趣。我埋头
想了好久,直到风吹薄雾
送来草木的清香,我才明白了登顶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认领自己的心
如同我写作,从来只是为了成全自己
在圣堂山,我发现那些古树被峰峦
修炼的身形越来越只属于自己
那些巨石孤绝的模样,越来越只是在
取悦自己。如同我这些年那么费劲
只是为了与清风、白云通信
所以我深信,只要能攀上那几阶石阶
登上山顶,拨开薄雾
我就能收到白云的回信
伯竑桥,1997年生于重庆,长于成都,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英国伦敦大学学院(UCL)比较文学研究生,现清华大学读博。曾获樱花诗赛奖(2015),第三届国际诗酒大会金奖(2019)。
家庭厨房
妈妈做饭时很少受伤
她尊重手指和刀锋的关系
这是事物之间,难以改变的距离。
厨房门外,父亲光着膀子练字
端坐如一首大开大阖的旧诗
偶尔应声走进来,爽快地把小葱碎成段。
几分钟前,妹妹趴在客厅同我回忆,照料一条婴儿球蟒的
那个下午,迷离又纯白,如二十出头、
染着红发时听的奇怪音乐。
我想起别的什么人,心跳渐渐透明
难以藏好自己,即使
事到如今,她的隐没和云的移动已没有不同。
初冬,我学着从思考的笨重里往后退
睡进周遭静物中,和缓地呼吸
发觉这世界仍有熨帖的那部分:
年轻时,少有人提及
轻轻切开梨子和小土豆
是同一种声音。
康宇辰,女,1991年生,四川成都人,现任教于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获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硕士、学士学位。2018年获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2021年入选第37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春的怀抱》。
群山之冷
当初群山并不是冷的,你伸手
反复确认过月亮。我们生活的营造
过苛了,秦淮水冷,悲风瑟瑟。
只有一位汉家的壮士用出塞的胸怀
荡涤过这片家园,让我们凝结
在自我反复的忧恐和不能之中。
只有美丽的秦淮女子,轻轻翻页
轻轻叹息,绝代的美丽比绝代的国士
还要清洁一些的,化作桥边芍药。
一个词人自歌自叹,家国轰然颓倒,
是宋的季世,勾栏瓦肆的唱和里
一双姊妹擅歌擅奏,是谁并枝的腊梅。
到了晚岁,他说女子唱歌比说话美,
说神话比谈话还更珍贵。他说
何逊可惜老了,不然心里枝枝节节的
在乱世做着梅花的梦,梦是多么好。
又过了很多年,那些美丽的李香君们
在舞台上惊艳了一些年代,一些
亦弱亦刚的知识分子,他们盲眼
注视金陵的山岳,旖旎风景也荡开
战火里一些文明的梦。可是悲风
吹着,吹响千秋万代的钟鼓,
世上的大叙事都是小小的凡人们
编织的。不然你看那二十四桥的水波
岂不是比董狐还更含蓄和见证?
一夜桨声灯影,忧来不可断绝。
我在这时才稍感那些易代的学人
在叹息什么。真的猛士总要立功,
文人背负了过多的文明,过于丰富
所以脆弱吗?心在描画春天的江南。
他从小小的歌楼眺望,红烛晃眼,
美好生活刺瞎一些洞见。疲惫半生,
那些蝴蝶,那些莺莺燕燕的美,
终于盘旋着消融在老年的记忆里,
像雪花的落地。剩余无从管束的愁绪
如淮南皓月,冷却千山的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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