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中国文化最要处在哪里?
前几年曾有人提起此语问我,我总回答说:“中国文化最要处在它的道德精神”。但现在,我觉得此话不够鲜明;我想:中国文化之最重要﹑最特殊处乃在其能着重学做人,在其能看出人的理想和境界可日新月异地上进。这种向上和前进,乃是人格的表现,但不一定便是道德的表现。由外面看来,像是平平常常的,并没有道德和不道德的鲜明界线之存在;但在其内心人格上,是可日有上进,实不平常的。信上帝,进天堂是死后事;但是,讲到孔子的道德,中国文化之所重,则全在我们未死之前这一生,全在当下平常日用间。
朱子曾说,读《论语》:“今日读一章,明日便该觉得自己像换了一个人。”这已说到中国人讲学问之最高深﹑同时最切近处。诸位今天进大学,要能在明天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而且日日该如此;一日复一日,“学无止境,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在我们内心境界上,有一个天天上达﹑欲罢不能之境;这始是中国文化中独有的学问和独有的精神。这种精神,不是要表露给人家看:所以说:“古之学者为己”,又说:“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孔子曾说,他“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他的内心境界,真是天天在进步。又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当知:箪食﹑瓢饮﹑陋巷,在外面的人尽可见,看来好像总如此;但讲到里面,颜子的内心方面,则天天在进步,所以他觉得是可乐。
孔子亦说:“我见其进,未见其止。”我前面曾说:我在新亚此十三年中,学问是退步了。或许诸位可以说:我虚心或过谦。但,我总不能说我的做人退步了;因每一人之学问可以停滞不长进,但论人格,却只能进,不能退。又且此种进步,只有自己一人知,不能为别人知。
浅言之,如诸位毕业后,去当一小学教师,每月得薪二百元,如此一年复一年,可以老做一小学教师,老得月薪二百,这也无所谓:但论做人,便不能老如此无长进。我们要能活在一个精神境界里,要在自己人格上,不断有上进,从童雅到白发,那只是身体物质上变化。这种变化,一切禽兽生物都有,却不是上进。我们做人,从幼到老,也不是上进﹔上进则在精神上。
孔子所讲的道理,即中国文化之最独特﹑最有价值处,是要懂得人之一生,在他内心应能天天有进步。每一人有他一分最高可能的理想与境界。诸位若知道这一点,人生乐趣与人生大道都在此;并可由此知道中国文化之高深独特处。
【来源:钱穆与中国文化公众号】
作者介绍
钱穆(1895年7月30日—1990年8月30日),字宾四,笔名公沙、梁隐、与忘、孤云,晚号素书老人、七房桥人,斋号素书堂、素书楼。江苏无锡人,吴越太祖武肃王钱镠之后。
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中央研究院院士,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中国学术界尊之为“一代宗师”,更有学者谓其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国学宗师,与吕思勉、陈垣、陈寅恪并称为“史学四大家”。
1930年因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成名,被顾颉刚推荐,聘为燕京大学国文讲师,后历任北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西南联大、齐鲁大学、华西大学、四川大学、云南大学、江南大学教授。1949年南赴香港,创办新亚书院(香港中文大学前身)。1967年迁居台北,任中国文化学院(今中国文化大学)史学教授。1990年在台北逝世,享年95岁,1992年归葬苏州太湖之滨。
钱穆著述颇丰,专著多达80种以上。他毕生弘扬中国传统文化,高举现代新儒家的旗帜,在大陆、香港、台湾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代表作有《先秦诸子系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国史大纲》、《中国文化史导论》、《文化学大义》、《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国历史精神》、《中国思想史》、《宋明理学概述》、《中国学术通义》等。此外还有结集出版论文集多种,如《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中国文化丛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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