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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动态] 明清以来的戏曲:“昆腔是贵族的戏剧,二黄是平民的戏剧”

3 已有 118 次阅读   2023-07-17 16:11
明清以来的戏曲:“昆腔是贵族的戏剧,二黄是平民的戏剧” 

我是一个有戏癖的人,在清末光绪时代办报时,曾辟“烟尘琐录”一门,专评戏剧。虽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往往是借题发挥,但不久这评戏之风,便已风行各地。

在彼时本想作一部《中国戏剧史》,无如比传经注史尤难,遂致搁笔。近来读了王国维先生的《宋元戏曲史》,又勾起了我的兴会,便想作一部《近代戏剧史》。前天与邓以蛰诸位先生谈起来,嘱我作一篇关于戏剧的文字,我只好先将近代戏剧的过程谈个大概,虽说是“班门弄斧”,却大可藉此“抛砖引玉”。

中国戏剧是从两条路上发展来的:一是贵族方面;一是民众方面。

在宋金元时代,才有戏剧。当他结胎以及产生的时候,完全起于宫庭贵族之间,等到长大了,慢慢的及于各地。各地既受了贵族化的戏剧的洗礼,又就他本地原有的歌谣、道情……等类,蜕化出来;如所谓温州杂剧,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等,一直到现代的秦腔,二黄腔,都是由民众方面来的。也可说是贵族化的戏剧,到了现代,成为民众化了。

王国维

宋金元以前的戏剧如何,可看《宋元戏曲史》,兹不论。

明初戏剧仍是沿袭宋元之旧,作杂剧及传奇等类的人甚多,可谓遗风未坠。戏剧是供人娱乐的,虽说起于宫庭,民众方面也是不能甘于枯寂。南宋建都在临安,离着温州甚近,就有温州杂剧出现。

元朝享国日浅,彼时作曲子的人,虽说是北人多于南人,不久这种重心仍然移到南方(据宋元戏曲史)。到了明朝中叶,江浙两省承袭这种遗风,各地方的戏剧如春芽怒发,万卉争妍,如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等等,先后出世。

祝允明《猥谈》上说:“南戏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今遂遍满四方。辗转改易,盖已略无音律腔调,如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之类,趁逐悠扬,实胡说耳。”据此可知各腔大不直于学士大夫之口,但是民众方面却很欢迎,不惟欢迎,而且使他继长增高,以致披靡一切,各腔既是从温州杂剧蜕变来的,而昆山腔更进一层,便将宋金元的遗范以及各腔的精华,搜罗一起,完成了昆山腔。

《牡丹亭》书影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上说:“梁伯龙,昆山人,雅擅词曲,所撰江东白苎,妙绝时人。时邑人魏良辅能喉转音声,始变弋阳、海盐故调为昆,伯龙填《浣纱记》付之。”

又陈僖《客窗偶笔》上说:“昆有魏良辅者,造曲律士,所谓昆腔者,自良辅始。”

自这昆腔出世,到处欢迎,直到现在,几成为戏剧的正统。惟弋阳腔与他并驾多少年,今日尚有遗形,他如余姚腔……等等,久已不见了。

据上所说,民众势力的伟大,发展的神速,可想而见。但明室宫庭里面,仍是唱旧式的杂剧,可是民间的爨演,也居然入于宫庭了。《胜朝彤史拾遗记》上说:“初神庙以孝养故,设两宫百戏,自宫中旧戏,以及民间爨弄无不备。至是悉裁革,而独留旧戏承应,如所谓过锦戏者,彷佛古优伶供养,取时事谐谑,以备规讽。时旱蝗,中州贼大起,戏者作驱蝗及避贼状,上曰有此耶。后掩面泣,上亦泣,是日遂罢戏。”这是崇祯的事。旧戏是什么?当然是宋元戏曲之旧,民间爨弄是什么?当然是昆山腔等等。可见宫庭虽有旧戏,这民间爨弄,也有一顾之价值。到了清朝,宫中就没有什么旧戏,简直可以说是官民一体了。

《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中的杂技表演

总而言之:明朝一代的戏剧,已经是民众战胜了贵族。当时宫庭及各藩府何尝不在那里提倡古调,如过锦戏的组织,是在宋元以前就有的,史书上不少见,明史上也有,直至明末尚且保存。

但是民间各地方的戏剧,一时俱起,前所举的,不过几种。如《陶庵梦忆》上说:“余蕴叔演武场搭一大台,选徽州旌阳戏子,剽轻精悍,能相扑跌打者三四十人,扮演目莲”(这也可以说是徽班的鼻祖),这又是一种了,其余不见于记者尚多。

总之,民间戏兴起来后,居然也能在宫中扮演,而这宫中戏反仅靠着特别势力保存,这便是民间战胜的老大凭据。所以明朝一代对于戏剧贡献最大,我们在今日不能不感谢先民的精神,到了清朝不过又蜕变一次,这种根基完全是明人建筑的。

到了清朝,此风因袭未改。顺康雍三朝宫庭中于此不措意,一直到了乾隆,才起急剧的变化。

《啸亭杂录》上说:“乾隆初,纯皇帝以海宇升平,命张文敏制诸院本进呈,以备乐部演习,凡各节令皆奏演。其时典故如屈子竞渡,子安题阁诸事,无不谱入,谓之月令承应……其曲文皆文敏亲制,词藻奇丽……”这是宫中提倡戏曲之始。

宫中如此,王府也就从事提倡,蓄养优伶,本是古来遗俗,至明尤盛。清朝王公等也相率效尤,那时便叫作王府班子,同时也制了许多曲子,但是昆腔历时虽久,究竟仍是学士大夫所欣赏,民间因其不易了解,只好听听弋阳腔。所以那时班子总是弋阳腔,昆山腔,两班合演。

到了乾隆三十九年,秦腔到京,不惟贩夫走卒欢迎,学士大夫也顾不得什么叫作“郑声淫”,简直发起狂来了。

《崇庆皇太后万寿图》中所绘戏曲舞台

《啸亭杂录》上说:“魏长生,四川金堂人,行三,秦腔之花旦也。甲午夏入都(按即乾隆三十九年),年已逾三旬外。时京中盛行弋腔,诸士大夫厌其嚣杂,殊乏声色之娱,长生因之变为秦腔,辞虽鄙猥,然其繁音促节,呜呜动人,兼之演诸淫亵之状,皆人所罕见者,故名动京师。凡王宫贵位,以至词垣粉署,无不倾掷缠头数千百,一时不得识交魏三者,无以为人。”观此可知秦腔之魔力。 啸亭主人说他的不好处,正是他的好处,并且行未数年,原有京班竟至失业。

《藤阴杂记》上说:“京腔六大班盛行已久,戊戍已亥时尤兴王府新班。湖北江右公讌,鲁侍御赞元在座,因生脚来迟,出言不逊,手批贯颊,不数日侍御即以有玷官箴罢官,于是缙绅相戒,不用王府新班。而秦腔适至,六大班伶人失业,争附入秦班觅食,以免冻饿而已。”观此又可知京中原有六大班,这六大班唱的是昆弋两伶,等到秦腔入京,六大班伶人竟至没有饭吃。当时总以为魏三的魔力大,我以为还是呜呜动人的魔力比魏三大。

彼时秦腔既压倒一切,而这二黄腔也就应运而生。总以为京师是首善之区,是要听“韶音雅乐”的,没想到秦腔一来,声价十倍,四大徽班也就见猎心喜,跃跃欲动,恰好借着乾隆帝八旬正寿的机会,于是就联翩入都,一显身手(徽班是从汉口来的,二黄是汉调的变相)。

《京尘杂录》上说:“三庆又在四喜之先,乾隆五十五年庚戍,高宗八旬万寿入都祝厘,时称三庆徽班,是为徽班鼻祖。”又云:“春台,三庆,四喜,和春,为四大徽班。惟嵩祝座儿钱与四大班等,堂会必演此五部,日费百余缗。下此则为小班,为西班茶园,座儿钱各以次递减有差。”

又云:“余按四喜的名最先,都门竹枝词云:新排一曲桃花扇,到处哄传四喜班;此嘉庆朝事也。”观此又可知四大徽班在乾隆末年进京,进京不久又压倒了西班(即秦腔)。计自乾隆四十年起到嘉庆末年止,三四十年的工夫,戏剧的变化太大了。始而是昆腔高腔(即弋腔),受秦腔的排挤,继而秦腔又受二黄腔的排挤。这是什么缘故呢?容我随后再说。

当这急剧变化的时候,自然要起一种反动。《啸亭杂录》上说:“……是以昆曲虽繁音促节居多,然其音调犹余古之遗意。惟弋腔不知起于何时,其铙钹喧阗,唱口嚣杂,实难供雅人之耳目。近日有秦腔,宜黄腔,乱弹(即二黄)诸曲名,其词淫亵,皆街谈巷议之话,易入巿人之耳;又其音靡靡可听,有时可以节忧,故趋附日众,虽屡经明旨禁之,而其调终不能止,亦一时习尚然也。”观此又可知以那时的煌煌明旨,竟会禁止不住一时的习尚。

法令既不能行,于是社会方面又起了一种反动。《京尘杂录》上说:“吴中旧有集秀班,其中皆梨园父老,切究南北曲,字字精审。道光初,京师有仿此例者,合诸名辈为一部,曰集芳班,皆一时教师故老,大半四喜部中旧人。约非南北曲不得登场扮演,庶几力返雅声,复追正始。先期遍张帖子,都人士亦莫不延颈翘首,争先听睹为快。登场之日,座上客常以千计,于是名誉声价,无过集芳班,不半载子弟散尽。”观此更可知,这种复古运动,只有半载的寿命。若是座上客日以千计,何至不半载子弟散尽,又何至竟使雅声返不了,正始追不回,真真可以说“大雅沦亡”了!

四大徽班是以唱二黄腔为主的,到了此时,已入承大统,秦腔居了闰位。可是昆腔并未完全衰歇,每天的戏,仍是中场唱几出昆腔。而且这般唱二黄的伶人,仍旧习学昆腔,并且认这昆腔是戏剧的正宗。不会昆腔的伶人,每为同行看不起,至今犹然,这也是习惯如此。不过听众方面爱听二黄,不愿听昆腔,他们也只好从众了!

这时昆腔未能完全消灭的原因:其一是因为二黄腔的组织,完全由昆腔脱胎而来(二黄腔的由来余别有说),习会昆腔的排场,自然会唱二黄的戏,所以伶人初学戏的时候,总要先从昆腔学起。其二是因为从先昆班中人,尽是吴中子弟,他们的出身,差不多都是堂名中人(即相公们),时与学士大夫相往来;而学士大夫多喜提倡风雅,厌听靡靡之音,所以堂名中人,十九总惯昆腔,每到戏园中去唱,叫作借台学演。直到光绪初年,学士大夫也倡言不讳的爱听二黄了,于是昆腔才慢慢的衰歇。

道光末,咸丰初的时候,三庆班的程长庚,四喜班的张二奎,春台班的余三胜,先后出现。这些人都是唱二黄须生的,到了同治年间,如日方中,誉满全国。

余三胜《黄鹤楼》塑像

程长庚、徐小香《镇潭州》画像

其中程长庚享年最大,享名亦最久(死于光绪六七年间)。听老辈人说,每到戏园听戏,总要将中场的昆戏让过,约到四五点钟时才专去听那几出二黄。迨至光绪初年以后,戏班中人觉得昆腔费力不讨好,遂将昆腔免除,若是偶尔唱一出昆腔,大家反觉以为新奇了。

昆腔的过程既如上述,而这秦腔到了民国始渐衰歇。自魏三后,其徒陈汉碧称霸一时。同治末年,侯纫珊,一阵风来京,魔力不亚于魏三。后来西班总有两三班专唱秦腔,不过渐渐为上中社会所不齿,直至清亡,这完全的西班算绝迹了。

综上所言;昆腔是由宋元明各种戏曲中蜕变来的,是戏剧上一大进步;二黄秦腔是由昆腔中蜕变来的,是戏剧上又一进步。自昆腔兴而古音云亡,自二黄兴,而昆腔衰歇,此中有个自然的道理。

盖昆腔之组织,已较宋元戏曲为完备,唱起来虽说是犹余古意,已经是繁音促节,学士大夫目之为胡说,这胡说便是听众方面容易欢迎的地方。到了二黄腔兴起,可就大不同了。

昆腔的曲子,虽云可以搀杂白话,但曲仍是词之变相,总要讲究些词藻。而且唱一支曲子,要一气唱下来,总要费上几分钟,调门有一定的,词句有一定的,不能自由更改,这是说到唱的一方面。

若在听众方面,更是难过,就让听众尽都是文人学士,也须要“聚精会神”,才能够尽情的欣赏,若是文理半通的先生们,就让他“按图索骥”,也是枉然,何况那些不识之无的人呢?至若二黄的词句,是从歌谣来的,每句或七字或十字,每一句都有个歇气。调门词句可以随意更改,而且唱白都是白话,听众容易了解,既易了解,自易模仿,所以“满街争唱叫天儿”。要是昆腔,学上十天,未必能会一支曲子,唱还不能,那能和他相争喔?

胡适之先生说:文言是贵族的文学,白话是平民的文学。我说昆腔是贵族的戏剧,二黄是平民的戏剧(秦腔虽过于俗俚,更是平民的戏剧)。李越缦先生在在他的日记中,常常慨叹“古调云亡,大雅不作”,可是极称赞侯纫珊(即老十三旦)的《珍珠衫》,和叫天同桂凤的《战宛城》,足见心同理同。就令你是文学大家,不能说是不说俗语,不懂俗话,不通人情;只要扮演人间能有的事情,说的是通俗的语言,人人都能了解,有什么古不古、雅不雅之分呢。

田桂凤、余玉琴之《翠屏山》

此篇匆匆脱稿,错谬甚多,还求读者指正。我最后还说一句,近年昆腔复兴,大有蹶而复振的气象,并且梅,程,尚,诸人所编新戏,所谓“旧法新编”,正在那里讲究词藻,力求免俗。这是一时的现象呢?还是好新好奇的心理所造成的呢?

梅兰芳之《天女散花》演唱昆腔

我的理论如彼,现在的现象如此,我正在莫明其妙,我在这里只好是“愿安承教”。

(《国剧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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