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杂文] 学习

                           【观点】学习

 

 

  　——刚才我们说到婴儿，你会觉得他懂，但他显现不出来。

　　——对，我从来不忽视婴儿，我儿子小的时候，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你不知道他知道。

　　——你是否觉得小孩有一种暗流在涌动，没有成形。人可学习的东西不多，但是靠学习把内心的东西一样样对象化，到老的时候全部具象化，但自己渐渐变成一个空壳，就像全部内心的财富一点点流失。

　　——这么说太悲观了，生命都有自己的季节。这让我想到一个话题，人类蓬勃生长的初期，宇宙万物充满元气，古希腊一大批哲学家探求真理、追溯本源，在东方另一块土地上，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思想的天地无限广阔，这智慧之光照亮了黑暗中摸索的芸芸众生，那磅礴盎然的生气扑面而来，他们思想的大度超越时空，继续普照今天的人们。人类的思想史不是踩着一级一级台阶往高处攀登，而是曲线起伏，那一处最亮的光芒黯淡下来，历代人们凭借昔日辉煌，生长出繁密的枝枝叶叶。

　　1997年，我去大英博物馆，迎面看到埃及雕塑，它那么巨大，那么朴素，把我深深地震撼了，叹为观止。可是待看到希腊雕塑，不觉一股暖流在胸中涌起，精神随之升华，无法用语言来表述，它那么崇高，那么完美，那么自然流畅，那种感动，全世界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看到都会产生共鸣，它达到人类文明和艺术的顶端。回来看埃及雕塑，觉得它有地域性，有一个地方民族文化的痕迹，它有巫术的感觉，像中国刚出土的三星堆雕塑，有宗教图腾的起因。

　　——希腊最早吗？

　　——不是，埃及更早。

　　中国早期雕塑，比如两汉时期粗扩雄浑，有天地自然的元气在里面，但它少了点什么，就是人类文明的共性；这种东西一看是中国的，那种是埃及的，而希腊雕塑一看是人类的。没法解释希腊雕塑为什么达到这个高峰后就消失了，以后的人们想延续这场美梦，比如罗马雕塑，数量庞大精确细致，我看到一个雕塑的背影，脊椎曲线和双脚生动之极，所有细节都无与伦比的完美，但在气质上就是琐碎，再没有那束内在的光芒。像文艺复兴想追希腊精神，永远达不到，他们都已经醒来。

　　——我感觉希腊雕塑是由人的直觉出来，然后人们想掌握它的规律，想通过对规律的把握再创一个高峰，其实不可能。

　　——天然的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对神秘充满好奇。

　　——你说这一看是埃及的，那一看是中国的，这种判断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我，我要通过学习。

　　——一种学习是能掌握前人的知识，成为自己的铺垫，然后节节攀高，是积累型的，理性的学习方法；另一种是海绵吸纳型的，有用的东西经过大脑的自洁功能，融化为个人体会，再由自己的感觉来解释，是感性的，我是后一种。我的记忆力非常之差，几乎放弃靠记忆力学习来掌握有形的知识的可能，数学不行、逻辑没有、外语痛苦。好在考进画院始终是自学的方式，完全任由兴趣所致，因此我读书很杂，不求甚解，但我相信感觉和智力是可以培养的。

　　——你上次对我说在英国看到的“感觉”展览，把牛截成一段一段，灰白色的心肝五脏很恐怖，你说“越恶心越想回头看”这个说法很准确。

　　——我的感性和儿童很接近，记忆一个概念不如记忆一个特点。

　　——那你还是形象记忆。

　　——是感性记忆，我不排斥能掌握知识的人，这种学习对他们来说难度不大，我甚至认为这种学习能带来安全感。最近，在南京艺术学院上高研班，我感觉真是轻松愉快，你可以什么都不懂，可以随时问，可以感觉老师什么都懂，这种依赖状态很舒服，你的疑问在学习中能找到答案，掌握知识的学习是一条康庄大道，而自学是摸索者，在辛辛苦苦以为走自己的路，结果发现落在前人的脚印里。但有一个好处，他消化功能比较好，有一个良性的感悟过程。

　　——别人的知识是以一种成果的方式呈现给我，我试图这样学习，而且做很多笔记，但没有用，当我再看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多么幼稚，我觉得你和我比较相近。学习，有些是物理的方法，物理是来回搬动，有些是化学的方法，需要自己起反应。说到女性，你有没有作过男性画家与女性画家的比较？

　　——我不太愿意作这种比较。因为从画上看，他们各自的特点是一目了然的。我曾问过一位男画家，你们是否与女画家作比较？他说 “看画首先是这张画好不好，其次才是谁画的，如果觉得她画的好，必里有点不服气。”艺术不会因为你是女性就网开一面降低标准。但似乎有一个普遍规律，男画家大多有开宗立派的抱负，比如一位男画家说：临摹得有点像要赶紧脱离出来，创造自己的面貌。从好的万面说，抱负激发了创造力，另一方面易受社会目光的左右。我觉得女画家更贴近自己的性灵，以自娱为目的，不好的一面是创造力薄弱。查查中国绘画史，有记载作品的女画家很少，管道昇、文俶等等，她们在艺术上虽然没有显著的贡献，在沿用既成的方法画画，但她们贡献了一份清秀、柔媚、细腻的性情。孙晓云曾给我写过一篇文章，说到古代女红与工笔画的相似，我很赞同她的说法：“旧时，女人们在出嫁前要学习刺绣、编织、裁剪、烹调等等手艺，书香门第家的女子还必须学习画画、写字、作诗、奏琴与赋棋。封建礼教中固然有许多压抑扭曲人性的东西，但在这点上，我以为是积极的，且有远见的。这是与名利场，与社交、人事毫不相干的一方净土，女人们可以在这方净土中一生独立自救，受益无穷”。与古代相比，当今女画家在数量上是相当可观的，但是否比古代女画家具有更多的才华？

　　——不见得才华普及。

　　——当代妇女地位的提高，意味着精神上的独立，面临与男画家同样的创作难题。

　　——又是平权的结果。

　　——综观历史，前人创造了如此辉煌的艺术高峰，比如宋人院体画的完美，已经划上了句号，后人在写意水墨中另创高峰，比如唐诗形式完备，宋即避开锋芒，在词的领域另辟蹊径，元则曲，现在流行歌，似乎今不及古。但我们总是在做，不得不做，就我们画中国画的人来说，中华文明数千年来的沉淀萌发于我们的直觉，早期的学习和训练就像血液一样长进了身体里，当我眼睛和脑子好高骛远的时候，手却牢牢地把我拽回到这件事情上来，就像回收的风笋，这是个人的宿命。

　　——我从来都不以为你是一个封闭的人，但我现在感觉你有很多主观上的封闭，有些东西进不去，你的学习方法最好是把你泡在一个什么里面，慢慢发生变化。

　　——属于腌制产品，好听点叫“酿”。

　　——我写作，从头写到中间，第二次往上接的时候，我得从头，与原来的感觉接住，让它的节奏一致，你画画呢？

　　——拎起来看看。

　　——看看就可以了？

　　——是的。

　　——你倒蛮直观的。

　　——是比你轻松。一位作家说过，我在那里停笔，一定是我明天知道自己要写什么。画画最好的状态也是：你迫不得已放下笔来，第二天又迫不急待地想画下去，心情顺畅，如果在疙瘩的地方停下来，就很糟。

　　——你不能在上坡的地方熄火。

　　——这句话可以作为我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