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写实油画史上,有一位画家几乎一直将观察的目光聚焦于城市的底层与边缘人物,以至于有人说他是“农民工题材的画家”,有人却说他“充满了诗性”,更有观点认为他的作品是“这个时代各种人的内心角色在艺术家作品中的集体亮相”——他就是已经辞世五年的油画家忻东旺。
画家走了五年了,然而他的作品以深切的人文关怀与现实的笔触却一直让人忆念与缅怀,并一直有着一种穿透现实的力量。澎湃新闻获悉, 在8月25日的“跨界说东旺——关于忻东旺绘画的人文解读”活动中,来自全国各地、不同界别的学者、专家等共聚一堂,以宏阔的人文视野来“跨界说东旺”,忆念这位生前一直致力于绘写底层弱势人群的画家。
忻东旺(1964-2013)
对谈场景
“跨界说东旺——关于忻东旺绘画的人文解读”8月25日在北京忻东旺工作室举行。澎湃新闻了解到,这也是继2018年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的“一个天才的心相——忻东旺艺术作品展”和在山西博物院举办的“回乡——忻东旺的艺术人生”展之后对艺术家的又一纪念活动。在对谈中,这位已去世5周年的艺术家似乎又带着其感人的艺术魅力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仿佛从未离去。此次对谈由荣宝斋《艺术品》杂志主办,由文化学者王洪波担任主持,邀请了15位来自诗歌、文学、戏剧、博物馆、传媒、书法、雕塑等学术背景的学者参与对话。
忻东旺(1963—2014),生于河北张家口康保县忻家坊村,1980年高中毕业后到内蒙化德县文化馆学画,1981年在家乡自学绘画并兼做民间画匠。后任教于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绘画系。2014年1月11日因病辞世。作为中国当代新写实油画的优秀代表人物,忻东旺的成长与崛起,本身就极具平民色彩。
忻东旺的夫人张宏芳对澎湃新闻说:“东旺说他画任何的东西都是当做人来画的,他体会的是生命的体系,它的成长和枯萎的过程,他是在画一种生命感,他以中国花鸟画的意境来画静物,主观过滤掉光影和现象的变化。” “这次对谈会十二位嘉宾,只有三位见过东旺。我相信了艺术就是人走了,她替你活着。” 他的作品是替沉默的大多数发声
在对谈会上,诗人、文学评论家唐晓渡认为,自己这代人经历了剧烈的变化,是“跨文明生存的”,很多东西来不及消化,就已经有更多的未知不断向我们敞开。在这样的时代里,找到自己的方位就很困难。“东旺是替沉默的大多数发声的、造型的、立像的艺术家。他画出了这个阶层的很重要的面相,而这个是急剧社会文化转型中很重要的面相”。但其中却揭示了我们来不及认知又必须认知的那些变化,包括人性中被压抑和扭曲的部分,都与当时每个人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所以“从他的画里,我看到了自己”。
. 忻东旺 《边缘》160cm×150cm 2001年
忻东旺生前在创作的情景
“东旺的作品表达出人的尊严和高贵,这一点在俄罗斯的戏剧或文学里也尤其突出。”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副院长唐凌在对谈会上说道,“在剧中,或许有些人过着平凡的生活,有些人违背世俗道德,但最后他们都会绽放出人性的光辉。”“或许忻东旺笔下的一些人物穿着破旧,我看他们所有的表情,可能有迷惘、有怀疑甚至有憎恨也有向往,他们神情中都有我的神情,我所有的很多东西被沉积到了内心,但是通过这样的画作,通过艺术作品的时候,这些沉积着很深的东西突然就显示出来了。” 唐凌继续说道,当代人在忻东旺那里具备了内在精神,以至于“他笔下的人物都在用自己的力量来拥抱受到的冲击和伤害”。
忻东旺 《父子》 160cm×80cm 2004年
未能到场的首都师范大学叶培贵教授在书面发言中,借用回顾展的题目“心相”,认为忻东旺的艺术不仅捕捉了时代之“相”,印证了当代人之“心”,还延伸到历史和民族的内在精神。他笔下的农民工表现出 “几千年热土的馈赠,闪现的是一个古老民族的主体人群面对崭新世界时的神形”通向历史与现代的相互碰撞、民族转型的复杂感受,直击人心,唤醒记忆。他表示“这样穿透、迹证了历史之心的画,也一定会进入历史”。
忻东旺 诚城 1995年 160cm×150cm
他画的不只是“底层人”,而是大家
除了从人性的角度阐释忻东旺的作品外,在对谈会上,博物馆学者郭长虹还从绘画的叙事性和技巧两方面对忻东旺的绘画作了解读。郭长虹认为西方油画的叙事性体现在母题和宗教的背景文本里,“而忻东旺的艺术成为进入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密码,他能够把作品的母题、风格与时代对应起来。这是一个艺术家能够跟自己时代做出的一个最重要的交待,就是他把我们的时代背景文本母题化了”。郭长虹认为,“忻东旺画的不只是‘底层人’,而是我们大家。今天我们通常认为的‘技巧’这个概念里,有一些东西不属于技巧本身。他被忻东旺叫做‘精神深度’,是一种感知力和尺度的把握。”
忻东旺 《穿税官服的农民》 160cm×80cm
2018年“回乡——忻东旺的艺术人生”的策展人杨玲则通过展览来梳理忻东旺与社会进程的关系,其中涵盖他的生活经历、成长经历和艺术成就。她在回忆展览的场景时说道:“三个月有二十五万的观众参观,40%多是当地的学生 ,有近一半的人是前后来了三次看东旺的绘画。作为一个长期在博物馆、在公共文化机构里的工作者,我们更想表达这个艺术家在社会进程中他的观察和记录,以及他记录下的这些现象和成果在未来、在历史上的价值。”而她第一次给忻东旺做展览,还是在2011年,那时国家大剧院邀请在世的画家为在世的音乐家表演艺术家画像,忻东旺的参展作品画的是指挥家洛林·马泽尔。
忻东旺 《退休劳模》 80cm×65cm 2007年
法语翻译家刘楠祺在回忆初次观看忻东旺的作品时则说道:“感觉到画中人物突兀地、活生生地、甚至呆楞楞地出现在你的面前,但同时他又感觉到‘陌生’。反回头来你发现为什么陌生?是你也要寻找这种感觉,是你要通过这种‘陌生’去寻找他的那种‘陌生’,去寻找在这种‘陌生’里是不是有些东西是我们的,这个过程就可能不仅仅体现在是不是一个失去了土地的打工的农民工,或者是一个下岗工人被买断工龄的工人,甚至是一个没有找到工作的大学生,可能这一代人所面临的所有东西就体现出来了。 ”
忻东旺 《明天 多云转晴》 150cm×160cm
在创作中,他也是充满诗性的人
而在中国国家画院雕塑院执行院长王艺看来,在创作中,忻东旺也是充满诗性的人。他的思维模式、题材选择、绘画语言和绘画过程,甚至人生经历都是诗性的。从绘画语言、材料和工具来看,他已经把西方油画的思维逻辑转变成了中国绘画的诗性逻辑。他也不会固定自己只画某一类人,“很多人说东旺是画农民工,我说不对,他的题材几乎是囊括了一切……他发现了美好就要表达出来,这个过程中的冲动我是可以感觉到的。”忻东旺用线、色彩、甚至夸张的造型,都是为了符合人物与环境而产生的。
忻东旺 《走神儿》 160cm×65cm 2004年
忻东旺曾经给王艺画像,名为《诗性的肖像》。“整个绘画过程他听着音乐、听着诗歌朗诵。我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那种诗性的表达过程简直是享受,是陶醉,是感动”。最后,他感慨:“艺术的魅力、任何的魅力、诗性的活法让我特别感觉到我能和东旺同时代相遇是幸运的”。
忻东旺 《古风堂》 260cm×380cm 2012年
诗人韦锦则认为忻东旺的绘画是这个时代各种人的内心角色在艺术家作品中的集体亮相。“与我们表面的角色不同”,韦锦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角色’,而忻东旺画出了这个时代各种人的内心角色,在绘画里集体亮相。通常戏剧中的咏叹调是一个流动的定格,而忻东旺的绘画里面有一种被定格了的‘戏剧性’,例如绘画中人物穿鞋露出的脚后跟,或者用墨镜来表现‘目光’。”内心角色的相通使得他觉得“东旺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兄弟”,他的绘画“甜蜜又忧伤”。在技巧的层面,他把忻东旺的绘画比作钢琴家霍洛维茨,正是那种很高的难度系数,使得作品有着持久的魅力。
辽宁大学教授陈昌平则认为,普通人的题材只是忻东旺创作的入口,而出口就是人性的深度、精神关怀和情感表达。“东旺画画的时候要和人唠嗑,他说最后要形成一个‘立意’,我想这不是小说吗?所以在我眼里,东旺像一个小说家一样,有了立意然后才能动笔。但是这立意抓取的是什么呢?是人物的内心,优秀的小说家一定会发现人的悖论、冲突、矛盾、紧张、张力。从中形成故事,而东旺也是从矛盾中进入绘画的。”
在谈到忻东旺的一幅作品《庄严》时,陈昌平说:“细节是一个作家的良心,一个没有细节的创作,绘画和叙事都是虚假的、观念的和图解的。”对此,他结合《庄严》这件作品说道:“画中保安破损的帽子和人的紧张的对立关系令他印象深刻。”提起忻东旺的静物画,陈昌平称之为“水果肖像”,他说:“因为胖瘦的、干瘪的白菜具有人的特质,三棵白菜是一家人,两棵是夫妻,没有一棵的时候。”
忻东旺 《白菜》60cm×50cm 2012年
到场嘉宾美术学博士袁思陶在对话中则为与会者带来了一个不一样的忻东旺。袁思陶是2007年结识忻东旺的,那时他刚创办新华网书画频道,而忻东旺也正在参加“现实主义七人展”。“忻老师给人感觉很真诚,很腼腆,那时刚刚兴起网络直播,他就很好奇地凑近镜头看:‘那边真的有人在看我们吗?’”对忻东旺的艺术,他认为目前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对它的认识还需全社会参与。“在好的作品面前,它的气息会‘撞’你,而这样的力量就来源于艺术家本身强大的生命力,会凝固在作品上”。
忻东旺 《消夏》 210cm×280cm 2009年
在对谈中,与会者还从情感的角度对忻东旺的作品进行了讨论,韦锦认为 “同情”更能体现忻东旺 “平视”的艺术视角。他说:“对于普通大众,鲁迅是俯视,其后来的作家更多采取仰视,而平视则类似于沈从文的散文,它不是产生‘关系’而是 ‘联系’在一起。”陈昌平分析道,忻东旺是“我在你们中间,我就是在你的身体里”。在唐晓渡看来,“同情”和“悲悯”都不是在讲态度,同情的原义是 “设身处地基于人性和情感的相通”,是一种认知。
忻东旺 《迷城》 180cm×130cm 2010年
忻东旺手稿与会学者还就“伟大的艺术家何以伟大?”“什么是艺术家最难处理的问题?”“忻东旺的作品为何如此动人?”等问题作了自己的理解。唐晓渡从诗和史的角度解释道,在中国的传统里,诗史可以互证,历史、诗歌和绘画都是一体的。而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历史是已经发生的事,而诗代表可能发生的事,历史高于诗歌。但有力量的艺术家和诗人一定同时具备“诗”与 “史”的能,“对于艺术家而言,就是‘个人内心不能察觉和把握的一个眼神,一种表情,一个瞬间’。忻东旺把各种复杂的表情和感受凝聚在一起并固定下来,具有一种唤起我们的沉默的力量。(艺术家)把我们不可言说的东西揭示出来……他心里有我们,我们心里可能达不到他的广阔和高度,但是他一定是把我们包含在内的。”
忻东旺的夫人张宏芳说:“我和东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十九年,我知道他有我不能抵达的内心世界,要感谢在坐的每一位老师和好朋友,让我能顺着大家的思路和角度去更加靠近东旺。这一段时间或者是更长的时间维度里,我一直在做东旺相关的事情,过程中经常眼里含着泪,不是悲伤的泪,是幸福的泪!”
对于油画,忻东旺生前曾说:“我们的油画虽然源于欧洲,但它必须要融入中国文化的血脉之中。中国文化的血脉中包含着传统和现实的双重力量,只有这一力量才能够焕发油画的中国意识;只有中国意识才能够丰满油画写实的精神张力,才能延伸写实油画的学术意义,才能实现中国的写实油画在世界范围内的文化地位和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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