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论·研究] 思想的肖像

　　一八三九年，在安格尔步入晚年之际，法国政府公布了达盖尔摄影术。照相机的出现，使肖像画家失去了传统的“摄影师”的地位，迫使他们思考肖像画的真正价值和出路。

　　今天，在摄影、电影、电视所组成的视觉艺术图像群的冲击下，我们看到，真正优秀的肖像画家坚持了绘画的特质和价值，从而使肖像艺术在二十世纪继续焕发出独特的魅力和尊严。在这一视觉艺术历史的背景中来看曹新林的油画艺术，使我们有理由对当代肖像艺术的发展仍然具有信心。

　　曹新林一九六四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所受到的严格的学院教育，形成了他严谨扎实的素描和细腻丰富的色彩。但他毕业后的相当长时期是在河南农村生活的，这不但形成了他的审美规范倾向泥土一般的深厚、含蓄，也确立了他的艺术创作母题，基本上是乡村中平凡朴实的农民，特别是憨厚的老农和纯朴的乡村少妇。

　　曹新林没有描写乡村中重大的历史场景如大跃进、文化革命等，也不去展示甜梦般的田园情调，而将真诚的画笔，直接指向那些生活在几千年传统文化中的平凡农民；从他们的面部，读出时代的变迁，为我们展开沉重而灿烂的人生。每次读到他的画作，总产生鲜明的图象回忆——大地上的光影。那是在太行山上，俯瞰群峰与平原，流云疾驰；在天空下，群山和田野在云影中隐现，那里有生长和枯萎，有暗淡与辉煌。这一切，孕育在浑厚的土地之中，呈现出生生不息的永恒景象，在沉重中高扬著不屈不挠的生存欲望。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那古柳前矗立的老人，人与树同样的短暂，又同样的在延续中永恒。那倚门而坐的老人，行将远逝的生命在夕阳中闪光。那坐在古老的年画前的瘦削老汉，筋脉毕露的双手和半张的嘴，诉说着暗淡而去的往事；他和他身后那传统文化的符号，都将成为历史。那雪后蹲曲在新房前的三个老农，面对的是日益陌生的时代，身后已留下他们一生的平凡理想。也许，在《午夜月色》这样的作品中，更富有诗意的沉思，在这里，更多地流露出画家内心那略带悲凉的沉郁气质和对生命苦涩的淡淡忧伤。即使在《书香门第》和《客厅》这样描写富裕人家的作品，也仍然具有这种沉思的基调，阳光与烛光将室内凝固为无言的人生瞬间，在寂静中流淌著永恒的思绪。

　　我为曹新林作品中对人的深切关怀和真挚爱心而感动，为他笔下的老人和妇女的命运而凝思。物质的贫困，一生的劳作与坎坷，并没有泯灭他们对未来的企望；越是在艰难沉重的环境中，生存的意志和理想越是在闪光。在这里，古典主义油画的浓暗背景与明亮的人物面部，被曹新林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这种对普通人的命运关注的人文思考，使曹新林的乡村题材肖像创作，切入了当代艺术的内涵。作为一个质朴的「草根性」画家，古典主义油画语言被曹新林注入了新的历史意味，画家那热烈而痛苦的心灵，也由此更接近大地，更富有活力。

　　十七世纪以来，欧洲画家努力运用黑白灰色调去表现出光感和空间感，曹新林进一步探讨古典油画语言的当代特征，从而形成了他的油画艺术极富个性的特征。一是他深入研究了维米尔、伦勃朗等古典油画的浑厚与凝重，但同时在用笔和设色方面更具有现代的直接性。即他采用大笔铺色，直接以书画性很强的色彩用笔抒发自己的内心激情，将古典写实的油画的严谨造型，融化在极富表现力的交织笔触中，在整体的凝重厚实中，以对比强烈的明暗与色彩，达到明快的节奏和视觉感受上的丰富。在形象的造型性和绘画的表现性的结合中，他逐渐向后者倾斜，局部色彩的抽象与抒情表现力得到重视。

　　第二，他的肖像画，并不拘泥于对象的形似和个性，而是在对象的传记性和画家的个性的结合中，向后者侧重，对被描绘的对象给予整体的概括与单纯化处理寻找表现当代中国农民的心灵的道路。这使我想起唐代墓室壁画神采飞扬、自由豪放的人物形象，如米开朗基罗所说：「一千年后这些人像不像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创造了一件艺术品。」

　　曹新林的人物画，正是在这一方面，突破了传统肖像画的「肖似」和精细刻划，而在抒情性用笔和个性化的结构中流露出当代的气息。以《马车夫》为例，在常人看来最需要精细描绘的眼部，曹新林的用笔最为大胆，用色也最为精彩，这本身就说明曹新林对「艺术真实」有个人化的理解。

　　马蒂斯在解释自己的肖像画作品时说：「肖像画并不依赖精确地复制自然的形态，也不依赖耐心地把种种精确的细节集合在一起，而是依赖美术家面对自己选择客观对象时，他那深沉的感受，依赖美术家凝聚其上的注意力和对其精神实质的洞察。」也就是说，现代艺术家正逐渐将艺术真实理解为一种画家内在感情、感觉的实现与表达。

　　就这一意义上讲，曹新林实质上正朴实地从事古典绘画向现代的转换工作。不论他已经达到什么成就，他的作品都可以成为当代肖像绘画发展的一个参照，深化我们对当代艺术中的精神的理解。也就是说，在当代，无论作品是具象还是抽象，其创造性的标志首先看作品的新面貌是否准确地反映了艺术家的观念和情感。没有艺术家观念的深刻和情感的真诚，更谈不上艺术的真实。

　　就这一角度来说，在当代艺术日益受流行文化的冲击和商品画的渗透之时，曹新林以中国乡村农民为创作母题，深入探索，显然是有勇气和有远见的选择。这使他的艺术，有可能成为连接传统和当代的一个组织，正如著名油画家关立鹏先生所说：「曹新林从现实主义传统技法中走出来，选用熟练、沉重、质朴的油画语言把当代黄河儿女的深沉坚毅气质，憨厚纯朴的性格刻划的不露声色，却过目不忘，……表现了真正的艺术眼光和胆识。」

　　今天，回顾当代艺术发展的历史，我们看到，伴随着急速的社会变革，人们的艺术趣味和价值理想也在迅速地变化。「如今艺术家再也不会囿守什么清规戒律了。人类的全部经历都变成了人类的的模特，就这一意义来讲，一切艺术品都是某种思想的肖像。」美国艺术家马克.罗斯科的这段话，可以反映出当代肖像画艺术正在发生的意味深长的变化；从客观对象的形似与神似，到艺术家主体精神和创造性的高扬。在这个日益社会化，去个性化的时代里，只有艺术家仍然保持著对人的生存的沉思，对个性尊严的关切。而曹新林正是这样一位真诚的艺术家，对艺术和人生的执著追求，使他的油画创作充满探索活力，我们有理由对他的艺术发展给予持续的关注和期望。

一九九三、七、北京

（原载《典藏》1993.9《中国油画》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