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美毕业那年,曹新林曾以《湖南农民》交卷,不但封存了他的湖广岁月,而且封存了他的南方印象,此后,对于他跨长江而至黄河选择北方农民作为他画中形象的一生根据地的做法坊间有过种种猜想,大抵一致的说法是他深受当时《红旗谱》中农民形象塑造的影响,或者更准确的说,他深为英雄而丰富的中国农民的品格德行所吸引。这种灵魂的感召是每位真正的艺术家一生都至少要经历一次的。“这一次”之于曹新林,其结果是,水土大换。
我多次面对《湖南农民》而辗转思量,这幅画于1964年的写生已经达到了某个高峰,这是一个头上围着黑巾的农民侧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对这个形象更早得来的印象来源于小说,来源于起义的历史、不羁的风土、刚烈的传承,湖南人的热度与赤诚于这仅是侧面的面孔上亦表露无遗,半眯的眼,倔起的嘴,直挺的鼻,以及侧面腮帮骨的硬度,扭挣的脖子所朝的画外令人神仪的方向,都不言自明。他血气方刚,直截了当,与粗砺生蛮的笔触、与二十几岁画家的心性均成对仗。如今,时隔45年光阴,直面于他,我仍能感到画家的激情,扑面而来,热浪灼人。是的,他大笔挥挥,便完成了民族一段大开大阖的历史,正如寥寥数语,便作结了自己从生身到长成的一节南方人生。
这个湖南人毅然北上。黄河黄土打开的调色板上,有了不同的人与风景。
真正的画作开始于上世纪80年代。1981年、1982年的《八旬老翁》、《白头巾老人》虽仍属写生,但已超出一般写实,或者是将写实写到了骨子里,从人的脸上你能捕捉到另种东西,它稍纵即失,却绝不刻意。《八旬老翁》与《湖南农民》对比着读,你会颇有深意地发现,人为同一侧面,只是年龄长幼不同,还有黑巾换了白巾,这已是北方农民的地道装扮,最不同的是人的神情,壮年脸上的刚勇到了老人脸上有着沧海历尽的从容。这一神貌传递暗喻了画家艺术深在的什么信号呢?
以《八旬老翁》开始,或许,是有深意的。
北方中原,在我们的阅读中好像从未年轻。
苍生的系列就此打开,老人缓缓步入,在一片苍茫厚朴的背景下,人渐次显影。
第一个十年的画作中,有《呐喊》(1983)、《粉笔生涯》(1984)、《守护神》(1987)代表,优秀的还有《茶滩》(1984)、《集上午餐》(1987),他试图以场景的加入状写不同年代、不同环境、不同职责的农民肖像,其中作为自我精神写照的《粉笔生涯》获得了全国美展银奖。但是镜头拉远了看,这十年之作,我更深爱的一幅是《挂烟斗的老人》(1989),这幅画画于这十年画作的末期,可视为某种摸索的梳理总结,作为总结,它是概要简洁的,他几乎没有任何旁白修饰,就是这么一个直面于画的人,他读着他的画者,也为画者读了十年而显身出现。
画家显然没有辜负“他”的到来。
第二个十年的画作的一开端,便出手不凡。
《持白条的老人》(1991)、《豫西老人》(1991)、《马车夫》(1992)堪称这一个十年也是他农民肖像系列的精品。当然此后,1992年他有《褪色的年画》,1993年有《倚门老人》、《俯视老人》,1996年有《抬头望柳》,1997年有《黑土》、《人群》、《冬至》。但前述三者却为后来不可企及。尽管后来加入了场景、背景,或者试图以之扩大着它人文的成分,但仍不及前三幅画作那三张脸的份量。我注意到,《持白条的老人》仍是那一个十年前的侧面,或者从画作而言,《八旬老翁》是它的前身,或者更早,《湖南农民》是他的前身,那一个侧面,尽诉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没有多余的话,它与一直沉默、隐忍的群体保持着一致,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仿佛又说尽了该说的话。《豫西老人》、《马车夫》是同一种修辞,但更见力道,它将来历、背景、历史寻根、现实关照诸种统统减去,只留下删减不去的人,只是人占据着整个画面,于画面正中,向你递过目光,同时也接过你递去的询问。他不语。他没有答案。生活本身会给出一切,正如他已从命运中领悟到的那些,他的不是你的,因此他不会轻率断言。
这个十年,对于曹新林而言,意义非凡。作为画家,他并未置身艺术之变革的时代之外,相反由于他所担任的画院院长职务而要时时与艺术之变保持着近距的接触,其间,他做了许多如“中间地带”等有着深远观念背景的著名展览,也同时躬身探索着马蒂斯、莫迪利阿尼等人的画风,于此,人体、风景于他的笔下有了疯狂的变形,那种扭曲、挤压可见几分试验的发泄挣扎,但曹新林是一个一直没有放弃理论探索与质疑的画家,于众数试验之外,他有着难得的自省,在九十年代中期,一篇谈及“手工劳作与写实绘画”的论文里,他开宗明义地自认仁者乐山,倾向肃穆崇高,“他们习惯于深沉地审视和思索,其貌木讷”,我以为,这个“他们”并不只指创造家,还隐喻了他画中的对象,这种状态与“天生不善言辞,不善交际,好认死理”的画家有着某种心灵感应。这可能就是朱熹讲的安于义理、厚重不迁。而这一品性恰也是他弃南方而入北方的深层原因。曹新林的画中很难找到动荡,虽然他一个时期想以动荡与疯狂来演绎激情,可是内心的音符每每出来,如一曲交响的主旋,将他拉了回来,这是他的本色,犹如那个画面中的人,他一语不发,淡泊笃定,没有什么披挂与纹身,但是画中的人,就是人文本身。
是这个画中人帮助他扬弃与走出了艺术的外露与短命。“相比之下,伦勃朗那老头子的形象则令人感到更加神秘莫测,更加凝炼,更为内含,他什么都没说,他什么都说了,因此,更加不朽!更为永恒!”如他的老农一样,寥寥如语,却发自肺腑。我也曾想,艺术上,到了一定的时候,真的有新、旧么?或者,对错、新旧真的如人所想那么重要么?对一个真正与时间对话的艺术家而言,难道他看重的不一直是美、劣之分么?如此,探讨新、旧的意义又在哪里呢?所以,我欣赏画家的抛开与祛除,世界之大,需要掌握它的人直奔主题。
古今成大业者,都是一意孤行的人物。
于是有了第三个十年的喷涌而出。《划火柴的老人》(2000)、《老前辈》(2000)、《世纪老人》(2000)几乎一年完成。屏息静读,会为画中人的庄严、高贵、克己、审慎,会为与之同时传达出的画本身的沉思、忧郁、洗炼、凝重而深深感动。那是我们熟悉的脸,农民的脸,他们涌动在我们周围,他们坚强、沉默而富于韧性,他们背后,是生生不息、百折不挠的民族长河,与这长长的民族历史相比之下,其对象被表现的艺术长河却总是屡屡削弱和忽视了他们。对此,他们仍然不言不语,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这是一颗什么样的心!步入了21世纪的民族,步入了六十而耳顺的画家,却沉静至底,返虚入浑,这个有着湖南刚烈心跳与河南粘稠血液的画家,一直在找的东西,其实一直在伴随着他的寻找,积健为雄,原只源于对自我生身的确认,刻骨铭心,只因于狂野与严谨中始终不弃的艺术之真。《吸烟的老人》(2003)、《福贵》(2008)几可视作时间的礼物,大道打开,天地豁然。
这个十年,曹新林遭遇了“井喷”。他的农民肖像系列画作于这一时段,竟是前两个十年的总和。
这一个十年的农民形象谱系之中,他仍坚持着场景的引入,力图对生活情状的绘写展示在《日落而息》(2002)、《雨后黄昏》(2003)、《一方水土》(2006)、《一只羊》(2007)、《腊八--世纪的记忆》(2008)之中。但无庸讳言,较之农村情状的描摹,他的《老会计》(2005)、《街头盲艺》(2006)、《林州老太太》(2006)这些农民现实形象更感染人,而较之这些现实的形象,那些我前面提到的《划火柴的老人》、《老前辈》、《世纪老人》、《吸烟的老人》、《福贵》这些人的脸则走得更为深远。你尽可以长久地与这些脸对视,你看到了什么?只是一人,一个民族么?或者,只是一个伦勃朗,一个巴巴,一个曹新林?或者,你看到的只是一个17世纪,一个19世纪,20世纪,一场不可想见的未来,与早已消逝的过去?不,不!镜头拉开,长江、黄河都已变得那么小,你看到了什么?
退后一步,天空海阔。
于是,有1993年画到2006年一直不弃的《夜归》。
那个老农手执书本,向光而行。
那脸上有千秋万代经过!
这是我心中的绝品。
然而,你看到了什么?
是八分之一亮部。八分之一暗部?
是暗而不死?
是“人们可能抓住那厚涂部分的笔触块把画举起来”?
不,不全是。
是贫困不屈。不从媚俗。
是与子同袍。生死契阔。
这是血脉打通后的气象!
画家笔笔虔诚,借助神力与人对话,同时借了人像与神对话。画布之前,凝神伫听,仍然寥寥数语,但是已传达了艺术最深层的秘密。由之,三十年中大量的人体、风景,只是他的路过,而这张脸上讲述的,才是他的魂魄。
黄土为之聚合。
这张脸上的一切苍生,是时间中的神,是这个车轮滚滚、红尘沸扬的现实中关于人的不朽的造像。
2009年4月25——26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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