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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杂文] 蓝鸿 | 指尖绽放时光的花朵

1 已有 918 次阅读   2018-05-26 08:14
蓝鸿 | 指尖绽放时光的花朵

蓝鸿号淞浦潭闲人,江苏昆山人。江苏省作协会员,江苏省民文协会会员,野马渡诗歌雅集成员,已出版《百味110》《主妇诗志》等五部著作。现居江苏昆山。

乡村不愁闲

隐入砖瓦的语言

在淞浦潭,泥瓦匠不显山不露水,春耕夏种秋收,是忙碌在田野里的寻常风景。到了冬闲,他们就背着粗布包,走东家串西家,开启人生另一番风景。

大自然最嫡亲的弟子,一把泥,几滴水,就能成就泥瓦匠的手艺。整天与泥水打交道,他们最能读懂土地的语言。脸庞黝黑发亮,那是太阳留下的印迹;手指粗糙皲裂,冷风知道伤口里隐藏着的疼痛与喜悦。

祖辈传下来的手艺,如春风吹绿了江南,年年茂盛如葭草。简易的土坯房,宽敞的砖瓦房,从一片砖开始,到一片瓦结束,每一次建造,就是一场技艺表演,一场人生修炼。

锤子的手柄光滑铮亮,祖师爷的教诲隐在泥瓦刀上。身教不言传,手艺上的语言悄悄藏进砖瓦。小徒弟跟着师傅吃百家饭,规矩就在饭桌上,做人恰在休憩时。

抹浆,砌砖,盖瓦,油灰刀、抹泥刀、砌砖刀各司其职。泥瓦匠最善长和稀泥,但他的准则却是横平竖直。土地一样敦厚,清水一样干净,泥瓦匠一层一层砌砖,一遍一遍抹墙,小徒弟边看边学,边做边悟,一座座新房盖好了,小徒弟学会了手艺,也学会了做人。

光阴不老,乡村的房子世代更新。

掩映在苍翠草木间的一座座房子,是每一代泥瓦匠的勋章。那些被隐入砖瓦的语言,惟有身怀手艺的人,才能读得明白,读得透彻。

刨花与木屑翩翩飞舞

在淞浦潭,每一棵树都有梦想。

花梨、海棠、胡桃、曲柳……品性不同,梦想也不同。木匠一双锐眼,一眼就能看透树的心思。

东家盖新房,梁杈、橼木、门窗,木匠提着刀斧来点兵,每一块木料都能尽善其用。婚嫁圆作十八件,件件都能用足好料。弯曲木头也不委屈,砍、推、磨,也能成为椅子的精美靠背。

每一块木料都渴望获得新生。斧头的力量,锯子的节奏,推刨的细腻,墨斗的精准,戳子的完美……木料听话地接受木匠的安排。

从鲁班祖师沿袭下来的规矩,在光滑的斧柄上传承给徒子徒孙,在锯子的齿缝里严谨地执行,在推刨的刃口上轻重有序,在墨斗的丈量中黑白分明。伸展绳墨,用笔划线,刨子刨平,量具测量,木匠一丝不苟地去实现一块木料的梦想。

当汗水从木匠的额头滴落到木料上时,木料积赞了一生的香气开始尽情地释放。杉树芬芳,樟树清香,刨花与木屑翩翩飞舞,阵阵木香沁人心脾。

淞浦潭的木匠各有轻重,大木做棺材,中木建房屋,小木做家具,惟有雕匠是山海经里的诗文,是乡野小调里的韵味。木头雕花,龙凤呈祥,花鸟虫鱼,福禄寿喜……把乡村的梦想刻成了一幅幅精美的画卷。

刨花与木屑在时光里飞舞,从一棵树到一件木器,传承的手艺在岁月里演绎着传奇……

铁花绽放的美丽瞬间

第一场雪花飞扬时,走乡串村的铁匠来了。

风箱、炉架、铁砧、长短钳、大小锤、水桶、碴碳……齐全的家当,张扬的架势,让铁匠师徒在乡村小路上分外惹眼。

在淞浦潭背风朝南的宽敞地,摆好炉架,拉开风箱,也不需吆喝一声,铁匠的生意就来了。那些在农忙季节里用坏了的锄头、镰刀、铁锹等老弱病残们,此刻被主人一股脑地拉到了铁匠面前。

铁匠比望闻问切的郎中更厉害,只稍一眼就能看出,哪样只需敲打几下,哪样必须回炉再造。炉火在风箱的鼓动下,不时地吐着火红的舌头。烈火焚烧,铬铁放飞了前世所有的苦难。黑色的伤痕渐渐融化,火红的身躯在大锤小锤的敲打下,从呻吟变成欢唱,时而粗狂,时而轻细,犹如遗落在乡野的打击乐。

铁匠黑黝的脸庞印着火苗的光泽,抡大锤的徒弟举起粗壮的手臂,在小锤的指挥下,一如勇往直行的将士,一下一下有力地敲打,“叮-当、叮-当”,朵朵铁花绽放瞬间美丽。

当铬铁变成了人们想要的模样,铁器激动地投入冷水中,一缕青烟升起,“刺啦”一声,铁器又被赋予了新的生命。锃亮的光芒照亮了双眼,锋芒乍现,削铁如泥。

十天半月,淞浦潭所有的铁具都改头换面,焕发着勃勃生机,而铁花绽放的美丽,早已随着雪花消逝得无影无踪。

会说话的石头不寂寞

在淞浦潭,有一些会说话的石头,千姿百态驻守乡野。

让石头说话,是石匠的本事。

从原始沿袭而来的技艺,在历史的演变中渐渐成熟,精湛。粗石匠大刀阔斧,开山采石,修桥、建渠,盖房、垒墙,让石头以粗狂的形式蹲守在乡间。几块大石料在日夜锤凿中变成了一座小石桥。杂乱无章,有棱有角的乱石堆,在铁锤、砖刀和线绳的摆弄下,规规矩矩地成了一面整齐结实的石头墙。

石磨、磉盘、捣臼、石桌、石椅,农家小院里总有一些石头在忙碌着活计,在述说着生活。这些会说话的石头象村民一样朴实,干活最卖力气。一张稻床从爷爷辈传下来,石磙子滑溜了,孙子请来石匠,三两下凿得粗糙了,谷粒子又能碾下来。老奶奶的牙掉光了,石磨的齿牙也钝了,石匠叮当锤几下,上下两片又咬得死紧。

细石匠更是手艺了得,会用锤子、钢钎与石头深情对话。一块石头的内心坐着一只狮子,石匠就耐心地在阳光下打磨。一块石头背负着善男信女的希翼,石匠就雕刻出一尊佛像,慈眉善目,怎么看都像石匠自己。文人墨客风流文章,石匠一笔一划刻出碑文,让石头在岁月里轻声吟诵……

会说话的石头不寂寞。石头会说话,淞浦潭也不寂寞。

从历史深处走来的石头,会用不同的方式告诉人们,一段段隐在时光背后的历史……

翠竹走进江南生活

有翠竹的地方,就有竹匠。

初春,青嫩的竹笋打开了乡村的味蕾。翠竹节节高,初夏的粽子裹着竹叶的清香。等到秋雨淋过,冬雪盖过,翠竹完成了四季的磨炼,就期待着一段新的旅程。

江南男子,家有翠竹,就多少有些祖传的手艺。粗糙的土筐、谷箩、畚箕自产自销。精细的竹匾、竹筛、竹篮、篾席,能编这些的男人藏着一份骄傲。长年走村串户的竹匠都有一手绝活,精细的针线笾、首饰盒,犹如艺术品一般精美。

农闲时节,随意走进一户农家,就可看到劈竹的场景。篾刀朝竹子一端中间劈去,脚一踩,手一掰,“哗”地一声,竹子裂开了两半。锯子和劈刀配合默契,片刻功夫,竹子已被肢解成长短、宽窄不一的篾青、篾黄。最见功夫的是仅用一把篾刀、一双手、一副牙齿,就将竹片分离成细如线的篾丝,薄如纸的篾片。

那些在农活里折腾得缺了角伤了筋折了骨的箩筐、簸箕、竹匾们,勤俭的主人舍不得丢弃,就请手艺精湛的竹匠来修补如新。粗糙的手指在修补竹器时如女子织补衣裳,飞针走线,轻盈自如。

状如脸盆的针线笾,是淞浦潭女子少不了的嫁妆。盆底用上了色的细竹片编织鸳鸯戏水,盆底黄底红色双喜,顶级的竹匠会在针线笾的外围用细如针线的竹丝编织镂空图案,一朵一朵竹花盛开在针线笾的四周,色彩艳丽,精美绝仑。

江南有翠竹,走进江南生活的竹器,无论高低贵贱,都是一场圆满的修炼。

敲打生活的适宜节奏

在淞浦潭,铜匠是一缕难以捕捉的风。

居家过小日子,铜器是个稀罕物。珍宝似的铜器,在岁月里渐渐暗淡了光泽。奶奶陪嫁来的铜脸盆漏水了,爷爷的铜烟壶掉嘴了,灶台上的铜铲刀裂了口,祭祀用的铜灯台断了脚……那些残破的铜器在主人的念叨里,天天盼望着铜匠来治病扶伤。

哗啦啦叮铃铃,一阵阵响声由远而近,耳尖的人听到了,踮起脚来眺望。村外小路上,有人挑着一副担子,右手扶扁担,左手一抖,手上的铜串子哗啦啦抖开了,手再一抖,铜串子叮铃铃收成一叠,自然流畅,仿佛甩水袖一般充满韵味。

孩子们得了大人的指令,挨家挨户上门告知,铜匠来啦,铜匠来啦!

时间走得很快,一眨眼,破损的铜器一一呈现在铜匠面前。铜匠却让时间慢了下来,看看这个破面盆,瞅瞅那只歪铜瓢,皱皱眉头,吸口旱烟,铜匠心里渐渐有了打算。

钳子夹住铜件在小炉灶中翻转加热,小铁锤把烧红的铜件敲打成形,拍钻打孔,铆接,一阵敲打,小铜炉完好如初。一块毫不起眼的铜皮,在炭火里烧软退性后,反复锤打,回炉再炼,历经千锤百炼,终于变成了主人想要的模样。几番捶打抛光,新铜器的光泽照亮了铜匠的眼神。

铜匠的手艺全在精敲细打。

那一声声或轻或重,富有节奏、韵律和力量的敲打,仿佛一支欢快的旋律,在乡村的上空轻轻地回荡……

箍住圆圆的幸福

初夏,微热的风里传来一支童谣:“箍桶师傅本领高,刀一把来篾几条。弯板几块分得散,篾圈一个箍得牢。”

走进淞浦潭,但闻“嘣嘣”声响,不猜也知道是村里来了箍桶匠。

天晴气爽,家家户户把闲置多时的澡桶拿出来,烂板的换新,漏水的箍紧,刷上桐油,一个水淋淋的夏天又可以在澡桶里度过了。

尺、锯、凿、刨、刮刀……工具们遵循着平如水,直如线的规则。箍桶匠也是圆作木匠,与建房造家具的方作木匠是近亲。木桶、脚盆、米桶、锅盖……箍桶匠的人生就是一个个完整的圆。

想要做桶的农家,准备好木料和桶箍,几餐饭食招待,米面或菜油换工钱,箍桶匠的手艺就留下来了。竹箍最亲民,门前屋后随便砍根翠竹,几圈竹条就可以箍住一些简易的木桶。讲究的人家会用铁箍,木桶烂了换新,铁箍却是年年扎根。嫁妆里的果盆、衣桶、马桶,描龙画凤,精致美丽,一根铜箍显示着最好的身价。

箍桶匠不懂诗文,却善长算术,圆周率在手艺里运用得堪称完美。一块块大小相同的木条,每一块都有特别的弧度,用细小的竹销相连,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一只圆桶朴实地立在地上。打箍、刨光,渐渐完美的工艺,在时光的浸润下,变得油光发亮,温润如玉。

时光游走,圆圆的木桶里,轻轻地流淌着平凡生活的幸福……

乐曲翻飞出来的温暖

初秋,凉风吹过,村头的大公房里,年年来一回的弹棉匠又出现了。

孩子们玩厌了小游戏,看到弹棉匠来了,哼着童谣,“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欢叫,雪花飘”,嘻嘻哈哈看热闹去。

趁着天晴,主妇们找出旧棉被,翻晒新棉花,盘算着今年弹几床棉被。一床又黑又硬的旧棉胎,不知浸染了多少童尿,旧棉胎的棉线被抽剥干净,铁爪篱撕散棉花摆放在宽阔的板面上,等待着,又一次重生的喜悦。

弹棉匠腰绑栎木弹弓,手握木槌,用力敲打牛筋做的弓弦,“嘭-嘭”,旧棉花如片片雪花轻舞飞扬。木槌不停地敲击,“嘭-嘭、嗒-嗒”的乐曲伴着细丝飞舞出一段温暖的时光。孩子们惊奇的目光,百看不厌。

一弯弹弓,一张磨盘,一个弹花棰,工具简单,动作平凡,弹棉匠的手艺朴实里藏着精湛。旧棉花渐趋疏松,洁白柔软如新,白色细纱纵横布成网状,木制圆盘用力地压磨平贴。旧棉换新颜,孩子们的梦境又是春暖花开。

淞浦潭嫁闺女,用作嫁妆的棉被,七八床不嫌少,十来床不嫌多。主家堆出山一样的新棉花,弹棉匠整日弹奏着棉花曲,一声声弦响、一片片花飞,红绿纱线纵横交错,双喜字映上新棉胎,笑意隐在待嫁姑娘的嘴角。

当第一片雪花来临,那些乐曲里翻飞出来的温暖,在午夜拥抱了每一个幸福的梦。

指尖绽放时光的花朵

老银匠出现在淞浦潭,有时暮春,有时初夏,有时深秋,有时初冬。

一年来一次,淞浦潭人就觉得稀罕了,隐蔽在暗处的美也蠢蠢欲动起来。

银饰是女子指尖绽放的花朵,是孩童最纯真的笑容,被精心呵护在生活最安稳最温暖的地方。娶媳妇嫁闺女,簪子、金钗、手镯、耳环、项链,再穷的人家也会置办出一二。家里添丁进口,锁片、项圈、帽坠、铃铛,多大的苦累也被新生儿的啼笑抹去了。

老银匠走村窜户,用手艺摸清了每个村庄的脾性。一副担子追着风儿走进了淞浦潭,一段零敲碎打的日子早已提前守候。

雨天休息,阴天歇工,老银匠喜欢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干活。老风箱呼啦啦地吹着,蓝色火焰热情地跳舞,砧子、锤子、锉子、钳子、模子在一旁随时候命。

熔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仿佛一生的磨练都在这里。当红色银浆出现,用一根空心铁棍轻轻吹气,火星四散,飞舞着带走了银浆中的杂质。银浆在烈火中重生,银片经过千锤万打,变成了细长的银线。慢条斯理地打磨、拉丝,银花绽放,心随意动,在老银匠的手艺里变成了人们喜爱的模样。时间无声,一番擦洗抛光,一枚枚银饰在阳光下光彩夺目,映照出主顾们欢喜的笑颜。

天晴气爽,手艺与时光的敲打声被风儿传送到了远方。那些在指尖绽放的花朵,流动在江南每一个岁月静好的地方。

填补生活的空与漏

柴米油盐里浸润的淞浦潭,与时间的摩擦中,难免留下许多空与漏。

大铁锅一日三餐喂养着三代人,黝黑的锅底,突然有一天照亮了灶底的火花。锅漏了,心疼了,有人就开始念叨起补锅匠来。

补锅匠如一缕自由的风,走村窜户,在叮铃铃哗啦啦里,留下一串无言的吆喝。

风箱与火炉挑起了担子,黑碳、锡块、面盆、木锤、铁砧、火钳,破落的家什与饱经风霜的脸庞十分相衬。

开阔的空地上,补锅匠支起摊子点上火炉,不用吆喝,孩子们早已各家各户报信去了。

半袋烟里,淞浦潭大大小小的铁锅都聚在了一起,个个敞胸露肚,龇牙咧嘴,躺在地上无声地呻吟。

补锅匠抓起一口破锅,凝神看了看透着亮光的漏口,粗糙的手指抚摸一下,心里便有了底。砂纸在漏口上耐心地打磨干净,小锉子把漏口边缘细细地打磨整齐,原本冷硬的漏口变得温顺了。拉动风箱,炉火渐旺,坩埚在烈火中发红,放入的锡块变成了滚动的圆珠儿,好奇心抓住了孩子们的眼球。锡珠儿倒在凹槽内的一瞬,补锅匠飞快地往漏口猛劲一按,“嗞”地一声,一股青烟升腾,木锤有节奏地敲打,锉子再打磨几下,漏洞早已无迹可寻。

倒水验漏的事,时常会被看热闹的孩子们代劳。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铁锅主人满意地端锅走人,留下几张浸透了汗酸味的小纸币,也有手紧的人家,用花生和芝麻换走了补锅匠的手艺。

晚霞灿烂,补锅匠挑起担子走了,留给乡村的是密不透风的妥贴,滴水不漏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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