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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赏析] 我在恶魔之喉,拿着一只篮子穿过森林

4 已有 351 次阅读   2021-07-01 19:49
我在恶魔之喉,拿着一只篮子穿过森林 

《派对恐惧症》是一部糅合了各种不同文体的小说集,它混合了科幻、文学性的现实主义小说、民间传说、鬼故事和当代媒体素材,成为一团美味的有推理因素的小说集合。

这部书重审了许多女性主义主题,把这些内容非常多样的故事连接起来。其中一个主题就是关于女性的声音,我们的社会总是想找到不去聆听这些声音的理由。“歇斯底里”,这个词是一个经典的借口。马查多的〈驻村者〉有和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黄色墙纸》类似的精神,它探讨了当代语境中的“疯癫”。一个作家开车去往山区一个驻村地,试图推进她的小说写作。然而,这个驻居地和那里的人们都不能使人放松,主人公遇到了被碾压的动物,神秘的疾病,还有一个无名的、主人公总是忘记其话语的女人。故事的语调是阴暗的,深夜读这一篇会令人不舒服又兴奋。叙事人把她当下的经验和女童子军露营的经历并置,经由他人完成另一重对过去经历的出卖。过去和现在的界限模糊了,叙事人陷入了“疯狂”,并且不信任其他的驻村者。这种疯癫/着魔的主题是以一种元叙述的方式表达的:另一位叫莉迪娅的驻村者批评道,女主人公正在写的小说不过是阁楼上的疯女人的变体,而且这种东西已经过时了。作为读者,我们不得不面对我们的期待和我们各自的信仰体系。我们到底选择哪种呢?是叙事人的证词,还是更容易、更舒适的对于疯癫的诊断?叙事人到底是在讲述客观真实,还是只是另一种阁楼上的疯女人?

——Jen Corrigan〈推理的女性主义:关于卡门·玛丽亚·马查多的《派对恐惧症》〉(原载于文学杂志The Coil Magazine)

驻村者(节选)

[美] 卡门·玛丽亚·马查多叶佳怡 译

在我申请去“恶魔之喉”通过后两个月,我向妻子吻别,离开城市,驾车往北朝向皮××山脉开去。我以前参加的女童子军就是去那里露营的。

那封信就放在我旁边的副驾驶座上,用笔记本压住。那张纸几乎跟布料一样厚,不像那种比较轻、比较便宜的纸品随风翻动,它只会偶尔因为风而抽搐一下。纸张顶端有金色叶子浮雕,还有一只老鹰正把挣扎的鱼从水中啄出来的剪影。“亲爱的梅××小姐。”上面写着。

“亲爱的梅××小姐。”我一边开车一边喃喃自语。

风景变了。我很快开过郊区和大卖场,接着是一片片的树林和矮丘,然后穿过一条浸泡在钨丝灯光内的隧道,车子的速度开始减慢,再逐渐沿着蜿蜒的路往上开。这些山其实很近,距离我家车程才两小时十五分钟,但我最近很少见到它们了。

路边的树木逐渐消失。我路过一个招牌:“欢迎来到雅××!我们很高兴看到你来这儿!”这座小镇很破败,看起来灰突突的,就像散落美国各地的许多老旧的煤矿和钢铁小镇一样。我会把中央大道旁的房子描述为摇摇欲坠,但这个词本身暗示了某种魅力,而此处并没有。一个红绿灯挂在杳无人迹的十字路口,除了有只猫从垃圾桶后方冲出之外,这里毫无动静。

©Kristoffer Axén

我的小木屋是栋非常宽敞的建筑,里面有间足以俯视湖畔的办公室——应该说以后可以俯视,毕竟得等雾气散去。屋子甚至还附有一座小露台,若太阳不大,或没下什么雨时,你可以在露台上工作、休息,或者观察环境。屋子是有点年头,但非常稳固,令人心安。我在屋里四处走动,试图理解每个接头、每道栏杆,然后摇晃它们,确认是否有什么地方腐烂,以防它们像麻风患者烂坏的四肢一样被我扯下。不过一切似乎都很稳当。

屋内有一串木牌坐落于书桌上方的架子上。我乍看以为是摩西的十诫,但站到椅子上端详后,才发现是一连串人名清单——有些看起来很清楚,有些难以辨识——总之全是之前驻村者的名字。那些人名、日期和玩笑话,连在一起就像某种达达主义诗作。

所罗门·塞耶——小说作者。昂丁·勒·福尔热,画家,六月十九日——。埃拉·史密斯“充满爱的夏天!”悉××

我皱起眉头。有个人的名字跟我一样——另外一名驻村者——而且也住过这栋小屋,不过是多年前的事了。我用手指抚过我的名字——抚过她的名字——然后在牛仔裤上抹了抹。

这个概念真有趣, 驻村者 。乍看会觉得一切皆为偶然,就像捡到一块石头,但把石头翻过来又发现底下充满生命。驻村者有自己本来居住的地方。你一定是某座小镇或某栋房子的“居住者”,但又在此地成为这个空间的居住者。你确实住在这里,但当然也不完全定居在此。你是来此地造访之人,但又跟“访客”不同,因为访客通常代表会在晚上离去后一路驱车驶入黑暗,而 驻村者 会把电水壶带来布置好,并在此地待上好一阵子——你居住在此地,同时居住在自己的思想中。你得找出这些思想,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不过一旦精准找出这些思想的所在地,就再也不用驱车离开。

书桌上有封信,内容是欢迎我来到哀鸽小屋,另外鼓励我将名字留在最新的木牌上。坐在书桌前,我能看见一半门廊,浓厚的大雾吞没了栏杆和后面一切光景。

我打开背包,把笔记本放在电脑旁,电脑在桌上发出如同某种预兆的巨大嗡嗡声。小说呀。 我的 小说呀。

我开始工作。我决定把我的小说大纲列在索引卡上,这样才能随意改变它们的顺序和位置。整个墙面都是软木板,所以我把卡片以网格结构排列,钉在墙上,把露西尔的磨难与胜利以容易操作的方式放上去。有条蜈蚣在墙上爬,我用一张卡片钉住它, 露西尔意识到自己的童年始终是个糟糕的谎言,从头到尾都不例外 。我把蜈蚣的身体在墙面上抹烂,但它的脚仍在抽动。我又写了一张新的卡片,丢掉。钉在正中央的卡片写了 露西尔在秋天的湖边发现了自己的性向 ,而故事情节就在此戛然而止。我的目光扫过这些卡片。 巴克斯特逃走,被一辆车撞了。露西尔的女友因为她有“派对恐惧症”而分手 。 露西尔入选艺术季 。我很满意目前的进度,但还是有点担心,因为不太确定要怎么最大限度地强化露西尔经历的苦难。没得到艺术季的最大奖还不够,应该是吧。我泡了一杯茶,坐下,在晚餐之前一直盯着卡片瞧。

©David C. Sampson and Michael Renaud

阿内勒在某天傍晚来到我的小屋,准备进行我之前答应过的肖像拍摄。她看起来大汗淋漓,但得意扬扬,身上交错着好多大台相机的背带。我瞄了她身后一眼,远方有暗云聚集。有风暴要来吗?

“还有好一段时间才会来,”她仿佛能读透我的心思,“至少还需要几小时。我不会花太多时间,我保证。”我们先是往旅馆的方向走,接着走上岔路,到了大约半英里外的一片草原。随着我们往前走,草变得越来越高,最后已到达腰际,我不止一次弯腰把长裤裤脚往袜子里塞好,以免又被跳蚤咬。第三次这么做时,阿内勒停下脚步看我。她微笑,然后继续往前走。

“你喜欢参加女童子军活动吗?”她问,“参加了多久?”

“从幼女童军直到资深女童子军。大学毕业前几乎都参加过。”“幼女童军” [1] 这个词在我嘴里碎裂开来,仿佛某种令人倒胃口的酸馊食物,我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你看起来不像个女童子军。”她说。

“什么意思?”我问。

“你似乎有点——脱俗?我大概一直以为女童子军总是精力充沛,又热爱户外活动。”

“童子军活动可能同时带有两种特质吧。”我停步低头看自己的腿,一截创可贴从我的短裤底下探出头来。阿内勒没停下脚步,我赶紧跟上她。那些草突然就没了。我们站在一棵巨大的榆树边。树干前面有张被漆成白色的熟铁椅。

“噢,时机正好,”阿内勒说,“光线正好。”我不是摄影师——我从未将自己视觉上的观察能力专业化,我关注的是理论、视角问题和一些叙事冲动——不过此刻她也无须对我多做解释:太阳很低,万物都沐浴在蜜色光线中,包括我的肌肤,而即将来袭的风暴涂暗了树木后方的天色。若我们往风暴的方向驾车而去,只要拍摄后视镜,就能展现出来自过去的光,以及在未来等待的黑暗。

阿内勒递给我一条白床单。

“你可以穿上这个吗?”她问,“只穿这个。就把床单缠在身上,用任何你觉得舒服的方式。”她转身开始设置相机,“跟我聊聊幼女童军的生活。”她说。

“噢,”我说,“幼女童军就是一群小女孩。都是幼儿园的年纪。她们也被称为布朗尼,名字取自那些住在人类家里、为了交换礼物而工作的小精灵。那个故事很长,总之就是有对调皮的兄妹贪玩,不想帮爸爸清理屋子。”我解开上衣扣子,打开胸罩钩子,“然后奶奶出现了,她说附近有只老猫头鹰,要孩子们去问有关小精灵的事。虽然实际上,两兄妹都听到她这么说了,最后却是小女孩去找猫头鹰——”

我把床单紧紧包在胸口,像是非深夜时段电视节目中矜持的情人。“我准备好了。”我说。

阿内勒转过来。她走过来帮我摆弄头发。“她找到那只猫头鹰了吗?”

我试图稍微皱起眉头,但阿内勒已经开始往我嘴上抹唇膏,动作很笨拙。“找到了,”我说,“她找到了,于是获得了谜语,就是让她找到布朗尼的谜语。”

“天杀的。”她喃喃自语。她在我的嘴唇外围擦来擦去,指尖因为化妆品的蜡而滑溜溜的。“抱歉,我把唇膏涂出去了。”她重新开始擦,“那个布朗尼谜语的内容是什么?”

[1] 幼女童军的英文是“brownies”,跟名为“布朗尼”的巧克力蛋糕的拼写一样,作者在此处使用了同一个词的双重含义。

©Pieter Henket

我的下半身露出来了。有那么短短一秒,我确定自己看到远方有闪电伸出来弹了我一下,仿佛一根上帝的手指。

“我不记得了。”我悄声说。阿内勒的目光离开我的嘴。在把唇膏管旋转关上前,她意味深长地盯了我一秒钟。

“你很美。”她说,这语气究竟是仰慕还是安抚?我实在很难确认。她把我推到那张椅子坐下,然后回到相机旁。因为天热,我皮肤上出现一层光滑的汗。一只蚊子从我耳边尖啸而过。我还来不及把它赶走就被咬了一口。然后我第一次注意到相机的存在。她一定是在我换衣服时架好的。那看起来是台老式相机,拍照前,阿内勒似乎得先躲进一块厚重的布,眼睛紧贴相机,拍照时还得按压一条软线末端的按钮。我不知道还有人在用这种相机。

她发现我猛盯着看。“这叫大画幅相机。用的负片跟你的头差不多大。”她把我的下巴往上抬了点。

“那么,”她说,“我需要你跌下来。”

“什么意思?”我问。我感觉有一股雷鸣的波动穿越椅子骨架。她原本的要求中并不包含这个细节,我很确定。

“我需要你跌下椅子,”她说,“无论你如何落地,总之维持那个姿势。眼睛保持睁开,身体不要动。”

“我——”

“我们越快做完,被雨淋湿的概率就越小。”她的语气坚定、友善。她给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接着消失在相机的盖布底下。

我迟疑了。我看着地面。草看起来反射着日落光线,但我仍能看见下面的泥土和石块。我不想弄伤自己。老实说吧,我甚至不想把自己弄脏。

阿内勒从盖布底下走出来。“一切都还好吗?”她问。我望向她的脸,接着望向地面,然后不小心跌倒了。

事情实在发生得太快:首先,地面没想象中那么硬,反而像肥料土般凹陷下去;躲在阿内勒身后的阳光则在此刻从她腿间绽放光芒,仿佛某种神秘的请求。我听见快门被按下的清脆咔嗒声,仿佛有某种昆虫咬了什么一口。当时出现一道闪电,形体清晰,叉子般的形状划过天空,就在远方旅馆上头。太多征兆了。我在那里感到异常满足,就在地上,仿佛再待上几小时也没问题,仿佛可以就这么听着蝉鸣,观赏光线不停变化然后消失。

然后阿内勒跪在我前面,扶我重新坐起来。“我们得跑起来!快跑!”她说。就算我感觉到一丝怒气或诡异,这些感觉此刻也被她如同小女孩般的呼喊给捻熄了。她把我的衣服丢给我,收起相机。在那一刻,那天的最后一丝热气消散,仿佛被吸入排水孔,取而代之的是下雨前的凉气。阿内勒开始跑,我跟在她后面,把衣物紧紧抓在胸前,床单在我身后拍打飘动。我感觉轻盈、优美。我大笑。我没有回头望向天空,但完全能在脑中想象那个画面,仿佛我早就看过了:云朵如同酒吧中的男人向我们席卷而来,令人窒息,而我们一边笑着一边躲开。然后我听见雨声,听见有什么被撕裂,终于在很短的时间内跑上旅馆门廊。等我转身时,远方的树、天空,甚至就连我们的车都已被大雨抹消。我全身湿透。现在床单很脏,沾满东西,半透明地贴在我身上,仿佛一只保险套。我觉得自己好几个月没这么雀跃、开心了,甚至可能好几年都没有过了。

这算友情吗?生活原本就该是这样吗?这感觉就像我狂喜地撞见了幸福,一切感觉都很对、很正确。阿内勒看起来很美,几乎没喘气。她对我微笑。“谢谢你帮忙。”她说,然后身影消失在旅馆中。

©Inge Van Heerde

我的小说有了进展。我发现是索引卡阻碍了写作,所以干脆逼自己坐在键盘前努力工作,写呀写,直到从卡住我的壕沟中爬出来为止。我有时会坐在门廊上,假装自己在接受公共广播电视台的名人专访。

“写作时,我感觉像是被催眠了。”我告诉特里·格罗斯。

“那一刻到来时,我就知道一切即将有所改变。”我告诉艾拉·格拉斯。

“腌渍物,还有虾。”我告诉琳内·罗赛托·卡斯珀。

我会撞见其他吃早餐的人,但频率不高。某天早上,迭戈跟我聊起前一晚的社交活动——我没去参加,因为我的小说快写到高潮,所以宁可处理露西尔的社交活动——然后在谈话间提起了一个令人在意的词: 殖民者 。

“殖民者?”我说。

“我们组成了一个艺术家聚落,”他说,“这个聚落占领了这个地方,所以我们算是殖民者,对吧?就像哥伦布一样。”他喝光橙汁,起身离开餐桌。

我想他应该只是想说些有趣的话,但我深感惊骇。驻村者这个词带有居民的意味,是一个意义丰富又妥当的称谓,就像我去哪里都乐意带着的一把伞。但现在,“殖民者”这个词却露出尖牙在我身边落了脚。我们殖民了什么?殖民了彼此的空间吗?殖民了荒野?我们自己的心智?虽然根据我之前的定义,“殖民”跟“定居”在自己心智中并没有太大差别,但这个想法仍令人困扰。驻村者代表的是,有扇门被装在你大脑前方供你打开走进去观看,而你走进去时面对的是你之前遗落的各种东西。“我记得这个!”你可能会拿起一只小木蛙这么说,又或者是一只没有脸的、软趴趴的破布娃娃,又或者是一本绘本,而当你逐页翻开时,之前阅读的感觉和印象会全部重新涌现——比如一朵伞上缺了一角的毒蘑菇、随风飘动且闪闪发光的秋叶,或者是和马利筋一同舞动的夏日微风。相反,殖民者听起来相当恶毒,仿佛你是踢开自己心智的大门,然后发现里面有不认识的一家人在吃晚餐。

此后只要开始工作,我就会在自己的心智入口处感到不对劲。我难道真的只是个入侵者吗?难道我只带来了有天花病毒的毯子 [2] 和谎言吗?我心智内尚未被发掘的秘密和神秘之处又是什么?

[2] 在历史上,欧洲殖民者曾将带有天花的毯子交到美国原住民手上。

©Kristoffer Axén

阿内勒提议大家在某天晚餐时分享一下目前的工作状况。我有点犹豫,但其他人似乎很有兴趣。“不然就今天晚餐之后?”莉迪娅提议。我把鸡肉在盘子里推来推去,就希望有人能意识到我的不悦,但似乎没人发现。

于是明明是饭后消化时间,我们却得盯着迭戈的画作:那几幅画描绘的是反乌托邦的世界,领导者是一群求知若渴的僵尸。然后,“那名画家”让我们进入她的工作室,但没对自己的画作说一个字。她的工作室从墙面、地板到天花板都覆满小小的方形帆布,每幅画上都仔细地画上了令人不安的红色图样。那些图样很像手印,但多了一根手指,尺寸跟人类相比实在太小。我完全不敢近距离观看,就怕发现它们每个都的确一模一样。

我们走进本杰明的工作室时,他正在扫出一块空地以供大家站立。“小心,”他说,“地上很多玻璃。”我站在靠墙的地方。他创作的雕像由黏土、碎瓷片和窗玻璃碎片组合而成,体积都很巨大。这些雕像大多是神话人物,但另外还有一尊腿间卡了一片锯齿状玻璃的美丽裸男。“我把那座称为‘威廉’。”本杰明发现我在看那座雕像时这么说。

阿内勒的工作室里有很多照片。“这是我最新的系列,‘艺术家们’。”她说。所有人都先移动到自己的照片前仔细品味,然后才开始观赏其他邻近的作品。莉迪娅笑了,仿佛想起某段令人开心的童年梦境。“太喜欢了,”她轻声说道,“这些作品经过设计,但不刻意。”

每幅照片都被放在工作室的不同位置。在照片中本杰明躺在湖畔,一身是泥,看不出手脚的身体裹着好几条脏兮兮的麻布,仿佛一只被蜘蛛网包起来的苍蝇。他张开的双眼紧盯天空,但眼神呆滞,眼里映出一只鸟的影像。迭戈瘫倒在旅馆阶梯下面,身体笨拙地往不同方向突出,深色虹膜随瞳孔扩张而膨大。莉迪娅则在照片中站着,脖子上有根套索绑在树墩顶端,她的身体往前倾,双臂往两侧伸展,脸上出现宁静的微笑。至于我的,怎么说呢。

阿内勒走到我身边。“你觉得呢?”她问。

我已经记不太起来那个下午的事了——在我们气喘吁吁冲过草原之前,一切曾经存在的动态都像一幅模糊的水彩画─而此刻在照片中的我看来死气沉沉,而且是无从挽回的那种。我的身体跟迭戈一样瘫倒在地,仿佛原本端庄地坐在椅子上,但忽然心脏遭到枪击。照片上能看见我身上的许多绷带。我的乳房从床单底下滑了出来——这部分我没印象了——而我的眼神中一无所有。或者更糟:我的眼神中有着空无。不是少了些什么,而是展现了空无。我感觉正预先目睹自己的死亡,又或者看着早已忘记的糟糕回忆。

就跟其他人的照片一样,构图非常美,颜色的饱和度完美无缺。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难道该说她彻底背叛了我的信任?说我们美好的下午被她毁了?说我感觉在没有准备的状况下被人揭露了隐私,而她该为此感到羞愧,即便她显然毫无感觉?我无法看她。我跟着人群走向莉迪娅的工作室,她在那里为我们演奏了部分曲子。那段演奏优美得令人生气。她先用一首歌的几个乐章描绘了一个意象:有个女孩逃出庄园后误入附近森林,差点在上涨的河岸边死去,接着化身为老鹰。接着她开始陈述“诗”的部分,在诗中,一个年轻女性在太空中漂浮,她思索着各个星球,以及自己在意外被发射出运行轨道前的人生。

©Alan Schaller

轮到我的时候,我拘谨地读了一个短短的段落,场景是露西尔拒绝了她以前的钢琴老师给她的礼物,接着又闯进钢琴老师的屋子取回礼物。

“站在火焰炽烈的炼狱之前,”我如此作结,“露西尔意识到两件可怕的事:她的童年无比寂寞,而她老去之后,若真有机会老去的话,情况只会更糟。”

所有人礼貌地拍拍手,然后就呆站在那儿。我们走回旅馆的餐桌边休息,开了几瓶酒。

莉迪娅把我的酒加满到杯子边缘。“你是否曾担心,”她问我,“自己其实就是个阁楼上的疯女人? [3] 

“什么意思?”我说。

“你是否曾担心,自己写的是那种‘阁楼上的疯女人’的故事?”

“我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知道的呀。就是那种老派的桥段。去故意把一个女主角写得超级古怪。实在是老套得令人感觉有点疲乏,而且,玩不出新花样了吧。”——她在讲到这里时做出一个手势,因为太用力而把几滴红酒洒到桌上——“你不觉得吗?还有那种疯狂的拉拉角色?不觉得也算是某种刻板印象吗?你就没想过吗?我是说,我也不是拉拉,就是表达一下看法。”

空气瞬间出现了一拍子的静默。所有人都在仔细盯着自己的玻璃杯。迭戈把手指伸进酒杯,把某个看不出来的渣渣从液体表面捞起来。

[3] 这是一个早期的女性主义概念。女性主义学者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Gilbert,1936— ) 和苏珊・古芭(Susan Gubar,1944— )在1979 年出版了《阁楼上的疯女人》( 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 )一书,其中指出维多利亚时期的女作家常将女人分为“天使般的纯洁女性”和“反叛的疯女人”。

“她不古怪,也不疯狂,”我最后终于开口,“她只是——只是一个容易紧张的角色。”

“我从不认识这种人。”莉迪娅说。

“那个角色就是我,”我进一步解释,“多少有点像我。她只是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莉迪娅耸耸肩。“那就别写你自己。”

“男人就能写私密的内心世界,但我就不行?我这么写就是自我中心吗?”

“身为一名艺术家,”迭戈插话,试图改变话题的方向,“你一定要愿意拥有强大的自我,并愿意把一切赌在这个自我上。”

阿内勒摇摇头。“你必须努力创作。自我只会制造问题。”

“但如果没了自我,”迭戈说,“你的创作只是一堆写在笔记本上的胡言乱语。你的艺术也只是随笔涂鸦。自尊心会敦促你拿出够重要的作品,也是你收了钱得交出的成果。”他指了指环绕我们周遭的旅馆,“自尊心敦促我们说出重要的话,而且是足以出版或展现给世界看的话。”

“那名画家”皱眉,说了一些我自然是听不见的话。所有人都喝了一大口酒。

Painting by loci

那天晚上,某种感觉流过我的身体。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我会在拜访祖母时把袜带蛇吓出草丛,而它会为了保命蹿入堆积密实的木柴堆下,由于动作很快,那条充满肌肉的身体会瞬间绷直,然后窸窸窣窣消失于黑暗。我现在的感觉就是那样,仿佛迅猛地坠入某个地方,速度已快到身体失去控制。我爬回床上。我做了个梦。

梦中,我坐在妻子对面,她没穿衣服,但身体上包着某种薄纱类的布。她一只手拿着写字夹板,另一只手上的铅笔一路往下移,仿佛正一一确认某张列表上的项目。

“你在哪里?”她问。

“恶魔之喉。”我说。

“你在做什么?”

“拿着一只篮子穿过森林。”

“篮子里有什么?”

我低头看,东西就在那儿:四个美丽的球体。

“两颗蛋,”我数着,“两颗枣子。”

“你确定吗?”

我没有再往下看,害怕看了就得改变答案。

“确定。”

“穿过森林会有什么?”

“我不知道。”

“穿过森林会有什么?”

“我不确定。”

“穿过森林会有什么?”

“我无法判断。”

“穿过森林会有什么?”

“我不记得了。”

“穿过森林会有什么?”

我没能回答就醒了。

在这里,在恶魔之喉这里,一切感觉都不对劲。我厌恶自己戏剧化的想象,所以试着去想象跟自己体验相反的感受,想象我当下的巨大痛苦其实一点也不要紧。想象让我感觉渺小的不过是某种最微小的琐碎细节,比如昆虫的复杂喜剧和悲剧。如同原子们舞动。如同一粒中微子钻过整颗地球。

©Kristoffer Axén

为了把注意力从我的问题上转开,我决定继续探索这片湖。我离开我的小屋,往我先前看到独木舟的地方前进。独木舟已经不在了,但我仍认得那里水流涌动的节奏,以及湖岸往远方蜿蜒而去的轨迹。我沿岸又走了大约半小时,查看岸边的卵石和沙子,折断那些破坏树林轮廓的枝条。终于,我来到一个小码头——这里也没有船,但我几乎能感觉到船身的硬木纹理摩挲着大腿后侧——有条细长的红缎带绑在树干上,标记出树林间的一道裂口。有条小径。

我开始沿着小径走。我几乎能确定就是这条路。确实,我每转一个弯之前就能记起这里有个弯,只不过之前是从另一端走过来的。我搭船游湖过吗?又或者只是坐在码头上?而我身边——当时在我身边的又是谁?

一只动物发出惨叫,我停步。那是出于受苦、恐惧或交配发出的声音,客观上令人感到恐惧。是渔猫吗,还是熊?

但接着,我看到有个年纪很小的女孩站在树旁,顶多五六岁吧。她的双眼张得很大,眼眶湿润,仿佛之前正在哭,只是因为听见我笨拙地踩在森林地面的脚步而停下。她穿着短裤、及膝袜和球鞋,荧光绿的汗衫上用泡泡图样的字体写了“没错我可以 / 成为顶尖的饼干销售员”。

“你好,”我开口,“你还好吗?”

她摇摇头。

“迷路了吗?”

她点点头。

我走向她,伸出我的手掌。“如果你愿意,可以牵住我的手,我们可以一起走去营地。你是跟女童子军一起来的,对吧?”

她又点点头,然后把柔软的小手交给我。我没预料到我们的两只手能这么紧密地合在一起。我们开始走。我想起曾和阿内勒提起“布朗尼”的故事,当时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但眼下却遇见了能回答的人,实在太幸运了。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她慎重地点点头,但没看我。终于——总算有个人跟我个性相合了。

“在布朗尼的故事中有一条顺口溜,你知道吗?”

我可以感觉一阵战栗穿过她的身体,然后通过她温暖、湿润的手传入我的身体。

“抱歉,”我说,“你没必要唱出来。”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这边小径的杂草长得太高,实在不像个适合年轻人露营的地方。

“扭扭我,转转我——”女孩开始念。她的声音钢丝般纤细有力。她结巴起来,我也没逼她。我们继续走,只有在必须避开一片毒漆藤时才打断行走节奏,当时有束阳光让一整片油滑的叶面闪闪发光。

“扭扭我,转转我,让我看看小精灵,”她继续往下说,“我望向水里呀只见——”

她停住,我想起来了。

“我自己。”我低声说。

©Caleb Stein

太吓人了。简直古怪至极。难怪我的记忆自动删去这条顺口溜。怎么会派小孩去找一只受人控制的神秘小精灵,还让她念那条顺口溜?就算那孩子没掉进池塘里淹死,没在夜里迷路,最后也只会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受人控制的小精灵。而且不是她的哥哥,容我提醒各位,是那个妹妹。在那个故事中,所有成人和会说话的动物都是嫌犯:不是没有好好照顾这位主角,就是主动把她送上那条面对伤害的颠簸道路。

“我懂。”我对她说。

小径变宽了,接着我们抵达目的地,就站在营地边缘。远处,有个军事风格的大型平台帐篷围住了黑漆漆的火坑。附近有一批刚劈好的柴,上面披着一张蓝色油布。我们左边有座低矮、宽大的建筑,建筑前方有群十几岁的女孩聚集在好几张野餐桌边。声音在她们头上如同烟一般聚拢:交谈声、野营餐具的碰撞声、汤勺敲到汤锅的声响、长板凳的吱吱嘎嘎,还有豪迈的笑声。我们从林间走出来时,有个女孩跳起来,她身材高瘦,皮肤是晒过的褐色,身上穿着一件画了熊的宽大T恤。

“埃米莉!”她说,“你是怎么——?”

“她在树林里乱晃。”我说。我等着她问我是谁或从哪里来,但她没问。她稍微歪着头,长相中有种比她的年龄更成熟的气质,某种反常但又得体的姿态。或许她在等我问大人在哪里,但放眼望去一位也没有,至少我没看到。这个问题可以说几乎毫无必要。如果文明世界终结,这些女孩将永远在此地与这些野营餐具、营火、急救用品和故事待在一起,而大人在哪儿其实无关紧要。

“谢谢你带她回来。”她说。她牵起埃米莉的手。

“你们看起来都好开心,”我说,“很满足的样子。”

女孩淡漠地笑了一下,双眼因为某个还萦绕在脑中的笑话而发亮。

“谢谢你刚刚跟我聊天。”我对埃米莉说,她对我眨眨眼,接着跑向野餐桌,在那里,年纪比较大的女孩们七嘴八舌地跟她打招呼。“再见。”我对那个大一点的女孩说,接着走回树林。

等我从另一端走出树林时,光线已经改变。我脱下鞋子走向水边,再走入水里。湖水一波波涌上来拍打我的双腿。

“扭扭我,转转我。”我喃喃自语,站在石子堆上缓慢旋转。许多小石子卡进我脚跟柔软的凹槽。“让我看看小精灵。我望向水里呀只见——”

我俯身搜寻自己的脸,却只看到天空。

选自《派对恐惧症》,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05

“这些故事就像雨滴入池塘般汇流起来。每个雨滴都来自不同云朵,但只要它们汇流在一起,就很难分辨它们的不同。”——这是《派对恐惧症》这部短篇小说集当中,第一个故事〈为丈夫缝的那一针〉的女主角,对“女人们的故事”提出的看法。某程度上来说,这段话亦可用以概括本书的八个故事,以及故事中的故事……它们是来自不同云朵的雨滴,诉说着女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小说中登场的女性有的性格分明,有的则样貌模糊,因为她们其中有些早已汇入池塘,难辨形貌,但卡门·玛丽亚·马查多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她一方面透过如镜面般的池塘之水,映照出女性的集体宿命,却又捕捉了水滴入池之前的某些瞬间,凸透出既澄澈又扭曲的光影,构筑成这部结合了众多类型小说元素,却又能独树一帜的秀异之作。

〈驻村者〉是较明确化用女性主义典故与展现女性自觉的一篇。故事里的女主角是个小说家,她在某个名为“恶魔之喉”的地点短期驻村时,一方面和其他艺术家争辩自己的作品并非陈腔滥调的“阁楼上疯女人”形象,一方面则因为当地亦是她童年时代担任女童军时的露营之处,而在驻村期间逐渐召唤出失落的记忆碎片。马查多带点自嘲地在最后让女主角形容自己“简直像哥德小说里走出来的角色”,并且思索着“哪个情况更糟呢?写了一个公式化的角色?成为一个公式化的角色?要是不只成为一个公式化的角色呢?”

这不免令人觉得,马查多刻意将女主角的名字设定成介于有姓名与无名之间的“梅OO”,某部分也投射了她个人对女性创作的思考和怀疑。女性创作者一方面挑战了过往女性难以发声和言说的传统,但许多时候,她们仍然只是不被记住的,可以任意代换的,匿名的“梅OO”或“XOO”。从这个角度来看,或可将〈驻村者〉视为马查多以行动所实践的女性自我对话。如此一来,这篇故事为何要选择以一种突然向读者说话的后设形式收尾,就不难理解了,这是作者给予读者的祝福。她说:“许多人从来不想,或者一辈子都没在黑暗中真正面对过自己的内心。我也祈祷能有一天,你会在水边转圈,倾身,然后有办法跟其他幸运的人一样,看见自己。”

但是,如何才能穿越黑暗的森林,倾身看见水中的自己?小说从第一页已经给了提示,她建议:把故事大声读出来。把故事读出来,动员所有的感官与呼吸去感受身体、感受存在、感受气味与质地、感受性与疼痛,就会发现身体的故事不可能只用眼睛阅读,每个故事都有细微的差异和不同的肌理。那么,所有女人的声音“就算交换使用也不会有人察觉”的状况将不再发生,到那时,她们或许就能在无数水滴汇聚成的池塘前,看见水面映照出的,属于自己的那朵云。

——黄宗洁〈池塘与水滴——《派对恐惧症》〉(原载于镜文化每周五书评栏目“黄宗洁书评”专栏)

卡门·玛丽亚·马查多(Carmen Maria Machado),1986年生,美国作家、批评家。她的作品以充满荒诞的想象力著称,曾入选美国年度最佳怪异小说选集等。《为丈夫缝的那一针》入围2014年星云奖决选名单。她的小说集《派对恐惧症》入围2017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决选名单。该书中文版由世纪文景引进出版。

题图:©Kristoffer Axén

责编: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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