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
大戏看北京
波兰戏剧大师克里斯蒂安·陆帕综合鲁迅生平及其代表作创排的话剧《狂人日记》,作为第五届老舍戏剧节的闭幕大戏,近期以巡演版本亮相北京天桥艺术中心。此版与该剧此前在上海等地推出的“试演版”相比,拿掉了展示“医生”鲁迅阅读旧友日记过程的第一幕,陆帕将鲁迅“弃医从文”的原因归结为被日记内容深深刺痛的解读,也随之消失不见。
借题发挥
鲁迅成为“作家”的根源隐去不表,显然有些遗憾,因为陆帕陌生视角的解读虽然存在偏差,却也让一百年前令鲁迅改变职业的民族土壤与国民性格一目了然,成为照亮观众席,让观众自我审视的镜子。不过这也让该剧原本四个多小时的时长缩短了近三分之一,以更为紧凑的节奏,呈现出鲁迅的作品脱离本土语境之后,与世界性议题发生碰撞的可能性,并与陆帕近几年在中国演出的几部作品形成呼应。
台上由醒目的红色灯带构成的两个方形框架一大一小。小框架犹如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提到的“铁屋子”,指向封建礼教对于国人肉身与精神的蚕食,充当着“禁止外出”的警示作用。大框架似在说明,观众身处“安全范围”,与舞台上的人与事距离遥远。
果真如此吗?随着与小框架连为一体的半透明纱幕缓缓升起,导致狂人呓语、臆想、失衡的人群,在多媒体影像里以清晰又模糊的集体面目出现时,坐在观众席里的我们,谁又敢说自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们与他们一样,都是等着见证狂人发疯甚至死掉的看客。走出剧场回到家中,我们可能已经忘记了听到过狂人痛苦的呐喊,转而把精力放在可能会毁掉陌生人一生的网络暴力事件上。
这样的群体,在陆帕以往的作品里,比比皆是。《假面·玛丽莲》中把梦露打造成性感尤物又把她逼上不归路的摄影师、导演等圈内人,以及借助杂志、广告、电影等媒介“凝视”她身体的大众;《伐木》中一帮谄媚权贵又自视甚高的艺术家;《英雄广场》中喊着统一口号的民粹主义信徒;《酗酒者莫非》中在莫非与耗子交谈时,在他们身后的银幕里笑到面容扭曲的人们……
空间、地域、年代尽管存在很大差异,但是集体的笑声却又如此相似,缺乏善意没有温度。哪怕笑声仅在心底发出,也带着看客的麻木与冷漠。近些年发生的英国脱欧、俄乌战争、欧洲难民危机、全球新冠疫情等世界性大事件,更让许多已经习惯地球村生活的人们,重新退回狭促又保守的洞穴,主动将自己纳入以种族、肤色、取向等为坐标的安全体系。躲在看似坚不可摧的围墙背后的集体的笑声,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世界留给人类的前行路径,难道只剩下进入或大或小的牢笼,变为人数难定的“乌合之众”的成员?
陆帕将狂人周遭的人群视作人类整体的缩影,虽然属于他对于鲁迅的借题发挥,但无疑也由两人生活的不同时代决定。1943年出生的陆帕,所了解和经历的包括二战在内的世界性争端,由人类的自私、狭隘、贪婪、盲从等劣性造就;1936年去世的鲁迅,生前执著的是如何用文字唤醒同胞蒙昧愚钝的心灵,怎样让从西方舶来的“德先生和赛先生”,帮助国人挣脱古老沉重枷锁的束缚。
发疯者清醒
鲁迅身上多年来一直贴着难以撕掉的“大先生”标签,让他及其作品对国人而言,始终既熟悉又陌生。我们把真假难辨的“鲁迅说”当作调侃的段子,在网络上传播,表达对于公共事件的看法;却又对确凿无疑出自他手的文字敬而远之,似乎它们的价值,只存在于黑板上面与教科书内。
身处社会现场的我们,一旦重新走进他的文学世界,便会打破求学阶段在语文老师的引导之下对他形成的刻板印象,发现那些文字超越了它们诞生的时代,依然是当下能够刺痛我们灵魂的有效针剂,开启民众心智的苦口良药。
鲁迅笔端有关“铁屋子”的比喻,像钱钟书构建的“围城”意象一样,指向人类的处境与困境。只是“围城”内外想出去或进来的人们,多多少少掌握着主动权,可以依据时机作出选择;“铁屋子”没有窗户又难以破毁,人们都在里面熟睡,不久便会闷死。屋外人的大嚷,或许可以惊醒几个人,但又会“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
《新青年》的编辑之一钱玄同的一句话“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促使鲁迅决定像这本杂志的编辑们一样,做个铁屋外的大嚷者,答应钱玄同做点文章。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首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由此诞生。此后,笔耕不辍的鲁迅,时常用“告同胞书”式的文章,指出铁屋有被毁坏的希望。
鲁迅作为作家的伟大在于,他的《狂人日记》尽管在游走于现实与梦境的人物、日记体的形式、心理描写的手段等方面,都借鉴了他所钟爱的俄国作家果戈里的同名小说,但主题立意与思想境界,皆更胜一筹。果戈里笔下的小人物波布里希钦,患上被迫害妄想症是源于无力改变阶级地位、无法获得贵族小姐的芳心;鲁迅笔下的狂人表面看来像波布里希钦一样,也得了被迫害妄想症,但他实则处于觉醒的状态。他的呐喊,是其时的中国知识分子对于封建礼教的控诉,他的“发疯”,道出历史制度的根深蒂固。
小说正文第一节提及的很好的月光,让狂人忽然精神分外爽快,意识到自己发昏了三十多年的童年好友(鲁迅),以及需要十分小心的赵家的狗,说出他觉醒的条件已然具备,觉醒的路上有同行者,可是觉醒的土壤尚未形成。正因大环境的土壤贫瘠如初很难改良,狂人意识到自己也是所对抗的“吃人”群体中的一员,《故乡》中鲁迅几十年后遇到的另一位儿时玩伴闰土,命运也与祖祖辈辈并无二致。
鲁迅对于希望的态度,是吾辈当从身边小事做起,不能寄望于后辈明天成为做大事的英雄,如此才能“救救孩子”,否则一代代的孩子,同样会被制度与礼教“吃掉”。《药》中的革命者,明知自己的牺牲无法让一潭死水泛起微小的波澜,仍然坚定地选择以身殉道,并在被行刑之前,将希望的理念灌输给狱友甚至狱警。
他写在《故乡》结尾的文字,说的亦是这层意思。“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们对这段话尽管无比熟悉,却未必理解其中蕴含的真正意义。它们提醒我们,如果人类继续用僵化的思维处理冲突,不去寻求解决矛盾的新途径,世界将会越来越糟。
新生活与老灵魂
陆帕作为艺术家的敏锐,体现在他在短时间内,从有关鲁迅生平及作品的翻译文字里,发现了“铁屋子”象征的混沌未开,以及支撑希望的西方文化思潮。他将自己的发现呈现于舞台的方式,是把鲁迅的《阿Q正传》《故乡》《头发的故事》《风筝》等作品的部分内容,以及全新创造的人物,有机融入《狂人日记》之中,让“铁屋子”显得愈加牢固的同时,带出新文化运动的收效甚微。
佃户们选出的代表几番请求狂人的哥哥(东家大少爷)减租都被拒绝,中途讲述阿Q被村民杀害吃掉的情节,侧写封建社会中等级的森严、制度的固化之外,也让狂人听过的类似“易子而食”的故事,有了具体的承载对象。狂人见到村中的长者赵贵翁,从来都是不打招呼躲着走,是因他骨子里既藐视又惧怕父权,赵贵翁因而才会以清朝权贵的扮相闯入他的梦境,让他牢记“服从和扶持权威,是一个人最高的和唯一的义务”。
历史悠久的“三纲五常”,另外的本事是让一切希望都化为泡影。哥哥被父亲的巴掌打掉了身上温柔又脆弱的“女性气质”,并在父亲死后成为维护家族尊严的一家之长。他虽然偶尔流露柔情,允许狂人胡言乱语、妻子学唱西洋歌剧,但大多数时候,会板起面孔维持家庭秩序。母亲一直渴望能够逃离家庭走向远方,却始终被困在原地。狂人与嫂子互有情愫,但也只能在哥哥熟睡之后,枕在嫂子的腿上与她谈论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诗歌。哥哥、嫂子与狂人的关系,与曹禺《雷雨》中父亲、后母与儿子的纠葛虽然相似,但这家的窗户纸始终没有捅破。
狂人梦中与百年后的年轻大学生在火车上不期而遇,现代着装的年轻人因为他身上的长衫,开玩笑称他为“老灵魂”,并不关心他的思想曾经多么先锋。假如年轻人早已过上鲁迅希望后辈们去过的“新生活”,这种玩笑无伤大雅,问题的关键是,狂人爬上三楼高的支架仔细观赏的月亮依然明亮的同时,看客群体也仍然大量存在,“食人”的土壤依旧充斥大地。
年轻人因为嘲笑教授的教学失误,被学校开除。而与狂人的一番交谈,更令这位原本并不担心自己未来的前大学生忧伤地发现,穿过百年的时间长廊,活成一个真正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也并不容易。
更具荒诞色彩的是,哥哥请来为狂人看病的医生,与写过《荒原狼》等小说的德国作家黑塞同名,但医生黑塞逐次检查过狂人的头、胸、腿等器官之后,面对狂人疯狂的“心”时落荒而逃,让狂人如《荒原狼》中的主人公般,成为不知该去往何处的孤魂,只能哈哈大笑。鲁迅先是医生后为作家的形象,在观众的想象中跟着浮现:他握着一支像手术刀的笔,正在奋力书写能让同胞恢复正常笑声的文章。
异类的命运
陆帕将鲁迅作品与西方文学艺术进行嫁接,一如他将狂人身边的人群当作全体人类看待,所为是尝试让狂人走出鲁迅的文本、中国的框架,成为能被世界范围的观众一眼辨识的“狂人”。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被陆帕当作狂人的全球性化身符号。
此种处理,也许属于陆帕将西方的神权与东方的父权混为一谈,不过也与他其他作品里异类的精神与命运发生关照。《假面·玛丽莲》里生命最后阶段的梦露,一心盼着前夫阿瑟·米勒能够带着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同名剧本,来到她的住所,相告她才是诠释格露莘卡的最佳人选,但她临终也没能如愿,只好扑进上帝之火的怀抱。
狂人与上帝形象的叠加,也让狂人的命运走向,出现两种可能性:一是像鲁迅小说文言部分的小序所讲,重新踏入社会;二是以肉身的灭亡,换取了精神的永生。
观众不管认同何种结局,对于狂人那些不断重复、带有呓语色彩的独白,应该都会印象深刻。陆帕戏剧的魔法之一,是被演员缓慢重复诉说的独白,会与配乐、影像一道,共构出难以用文字表述的丰富视听效果,轰鸣有时,平静亦有时。观众一旦和他制造的心理节奏合拍,相当于拿到了进入人物精神空间的钥匙,便会产生欲罢不能的感觉,他那些时长几乎都在三个小时以上的话剧,也就不显得漫长。这版《狂人日记》里的独白,便与多种风格的音乐,以及与群体面目、绍兴风土人情、车窗即景等有关的影像一道,徐徐展现狂人内心世界的复杂多变。
从此角度而言,陆帕的演员需要具备能把观众带进角色的精神层面,并让观众同步感受角色心理起伏的能力。这种能力的养成,似乎并不取决于演员表演技巧的高超与否,而由他们热爱角色、尊重观众的程度决定。经过陆帕调教的中国演员王学兵、闫楠等,在他的戏里都看不出什么表演印迹,王学兵诠释的莫非、狂人哥哥,闫楠诠释的狂人等人物,呈现出的气质,又像古典雕塑般纯粹又深邃,没有给造作与油腻任何可乘之机。
摄影/塔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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