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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动态] “鲐背之年”王蒙:“我写出来的一切都是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情书”(下)|大道⑦

4 已有 142 次阅读   2024-05-13 10:01
“鲐背之年”王蒙:“我写出来的一切都是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情书”(下)|大道⑦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吴德玉 周彬 发自浙江杭州

王蒙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2024年4月19日 摄影 吴德玉)

人物:王蒙

著名作家 , “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获得者,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1953年以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开启创作生涯。

长篇小说《这边风景》2015年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2019年9月17日,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2023年是王蒙从事文学创作七十周年,《人民艺术家·王蒙创作七十年全稿》出版 。

翻拍自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的“王蒙文学创作70周年展”现场(2024年1月13日)

跟很多读者一样,我们读过《青春万岁》《这边风景》等王蒙的小说代表作,欣赏过他对《红楼梦》的精妙解读,十年前还曾采访过来成都做演讲的王蒙先生,2024年1月,我们还专门去国博参观过“青春作赋思无涯——王蒙文学创作70周年展”。2024年4月,封面新闻“大道”大型人文大家融媒访谈工程报道团在浙江杭州采访到王蒙先生。

王蒙与封面新闻记者送的大熊猫玩偶(摄影 潘海松)

春天的西子湖畔风景宜人,令人心醉。能再次面对面采访王蒙先生,我们内心难免激动。采访过程中,我们真切感受到内心充盈着幸福的收获感:因为近距离感受到一个文学名家的真诚与谦和,因为有机会走近一位90岁的智者,聆听他关于生命的领悟分享。从某种意义上,这不仅仅是一次作家访谈,更是一次生命的对话。

奇妙的是,王蒙曾在一篇关于谈处世哲学的文章里提到,自己奉行的一个关于“做人”的人生格言是“大道无形”。这与封面新闻“大道”大型人文大家融媒访谈工程的slogan“文化无界,大道无疆”不谋而合。

“透明一点,就是青春”

诗人塞缪尔·厄尔曼曾说,“青春不是年华,而是心境;青春不是桃面、丹唇、柔膝,而是深沉的意志、恢宏的想象、炽热的感情;青春是生命的深泉涌流。”这几句特别适合描述王蒙。对于耄耋和青春的关系,王蒙打过这样一个奇妙的比喻。他说,耄耋之年,无非是青春垒得太多了,青春很厚就是耄耋之年。“什么是青春呢?把耄耋之年切成薄片让它透明一点,又恢复了青春。”

王蒙身上的“青春”气息,让很多后辈作家感动。

9年前,81岁的王蒙出版长篇小说《闷与狂》。在新书首发式上,刘震云直言,他端看这本书,根本不像81岁人写的,倒是像18岁人写的。张悦然也曾提到:“王老师有一种让人吃惊的力量,他似乎在跟年轻人搏击。因为他和你交流的时候,没有什么是只有你知道而他不知道的,包括看他在《锵锵三人行》里做嘉宾也有这样的体会,他的知识结构,对网络语言的熟悉,我真的不敢说有什么是我们这代人特别拥有的。”

主持人窦文涛曾在对话节目中提到,在王蒙身上,“没有老年人常见的自卑心理。” 王蒙对此的回应显出他的豁达和智慧:“人老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起码说明我运气还不错,精神也还挺好,否则轮不到你老,这事就没了。”

2022年,为支持鼓励青年作家创作,王蒙捐出个人稿费,在中华文学基金会设立王蒙青年文学发展专项基金。该项基金设立后,由中国作协运作,每年从40岁以下的青年作家中选出若干名作家予以支持和鼓励。截至目前,“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计划·年度特选作家”已经举办两届,已有六位作家(孙频、郑在欢、渡澜、薛超伟、大头马、三三)入选。当被问及为何要帮助青年作家?王蒙的想法很朴素:“我不会忘记70多年前学习写作时的幼稚与艰苦,我永远感谢萧殷、韦君宜等老一辈恩师对我的帮助指点,在我自己年事已高的时候,我应该尽一点微薄的力量挺一挺新的一代

“生活万岁,青春万岁”

2024年4月18日,在浙江大学与李敬泽、麦家对谈之前,王蒙在休息室里跟大家聊天。他提到自己曾在大学里做讲座。有学生递给他一个纸条提问:“我是学理工科的,文学对我能有何益处?”王蒙回答说,“你如果爱上了哪个女同学,你要是对文学一点感觉都没有,我都替你着急。”

王蒙在浙江大学与李敬泽、麦家对谈(2024年4月18日 摄影 张杰)

十年前,2014年2月25日,王蒙来到成都,在电子科大展开一场名为《语言的功能与缺陷》的演讲。封面新闻-华西都市报记者现场目击,当时80岁的王蒙幽默的语言,有趣的例子,以及中间夹杂的大段英文“脱口秀”,让整台演讲显得气氛活跃。他还“告诫”大学生,“语言决定命运,尤其决定爱情。写情书如果不及格,很可能没人要!”

王蒙这么说,的确有其充分的理由。他自己的爱情故事,就与他的文学才华分不开。跟王蒙一起生活超过半个多世纪的崔瑞芳,曾在书中回忆她刚刚和王蒙开始恋爱的时候,“王蒙接二连三地来信。我想,那时候他的文学天赋和语言能力真是帮了他的忙。频繁的信件来往,有时甚至一天两封,而每封信都像诗,都像散文,亲近、体贴,又充满才华和理性,让我无法也无力拒绝。”

王蒙与崔瑞芳(来自《凡生琐记:我与先生王蒙》)

王蒙有不少作品是以爱情为主题,比如《从前的初恋》《生死恋》等。2019年7月,王蒙的《生死恋》出版了。他在序言里写道——“王蒙老矣,写起爱情来仍然出生入死。王蒙衰乎?写起恋爱来有自己的观察体贴。毕淑敏告诉我,日本有一种说法叫成长到死。那么小说也可以创造到老,书写到老,敲击到老,追求开拓到老。”

王蒙曾说,自己最成功的两件事是:从事自己最喜欢的写作,有美满爱情婚姻生活。生活与文学互相印证的案例,在他身上彰显无遗。王蒙曾多次提到家庭幸福对他能取得好成绩的极端重要性。王蒙与第一任夫人崔瑞芳感情深厚,是文坛人所共知的佳话佳偶。崔瑞芳与王蒙相识于微时,一见钟情,相伴生活60年。尤其是她无怨无悔随同王蒙在新疆待了16年,夫唱妇随。作家张贤亮曾说,“王蒙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所以他不需要有绯闻”。崔瑞芳是一位优秀的教育工作者,她也是一个文笔很好的作家,曾以“方蕤”为笔名,出版过《我的丈夫王蒙》《凡生琐记:我与先生王蒙》等作品,书中讲述了两人从19岁时开始的初恋和此后相濡以沫的人生。

青年崔瑞芳(来自崔瑞芳著《凡生琐记:我与先生王蒙》)

《凡生琐记:我与先生王蒙》

崔瑞芳2012年3月23日病逝于北京,享年80岁。王蒙自述遭受“天塌地陷”式的打击。他在《赠爱妻》中写道:“此身此世此心中,瑞草芳菲煦煦风。淡对荒唐成一笑,长吟块垒亦含情。何惊恶浪同舟渡,有牵晴晖携手行。忧患人生八百岁,朝云唱罢晚钟鸣。”

崔瑞芳去世后,王蒙与《光明日报》社高级记者单三娅女士相识、相爱、结婚。面对外界投来的格外关注的目光,王蒙的态度坦率光明。他专门在《明年我将衰老》一文中,对自己的爱情生活给予说明:“2013年对于我是重要的,这一年,怀念着也苦想着瑞芳、万念俱灰的我在友人的关心下结识了《光明日报》的资深知名记者,美丽秀雅的单三娅女士,我们一见钟情,一见如故,她是我的安慰,她是我的生机的复活。我必须承认,瑞芳给了我太多的温暖与支撑,我习惯了,我只会,我也必须爱一个女人,守着一个女人,永远通连着一个这样的人。我完全没有可能独自生活下去。三娅的到来是我的救助,不可能有更理想的结局了。我感谢三娅,我仍然是九命七羊,我永远纪念着过往的60年、65年、80年,我期待着仍然奋斗着未来。当然,如我的小说的题目,明年我将衰老,而在尚未特别衰老之际,我要说的是生活万岁,青春万岁。”

王蒙与夫人单三娅2024年4月24日在河南三门峡地坑院欣赏剪纸传承人表演(摄影 李欧)

“我不是‘粉丝’,而是‘海带’”

1934年10月15日,王蒙出生于北京。他的父亲毕业于北大哲学系后在北大任教,母亲在小学教书。“王蒙”这个名字是父亲的好友,人称“汉园三诗人”之一的何其芳起的。拥有一个大诗人起的名字,似乎也预示王蒙的一生与文学分不开的连结。

王蒙爱好广泛,除了文学是第一爱好之外,游泳、唱歌、读书、看体育比赛,浇花种树,都是他的爱好。王蒙称“游泳和写作是不能被剥夺的两大权利”。20世纪六七十年代,王蒙在新疆时,有空就去郊区游泳。至今此好不改,每年夏天,都要去北戴河畅游数十日。王蒙曾说——“我不追星,但是我追海;我不是‘粉丝’,而是‘海带’。”一直到现在,他还保持每周游泳两次的频率。他说,这是老年人保持肺活量,让心脏正常运作最好的办法。他每天坚持走路锻炼,每天大概6000步。

翻拍自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的“王蒙文学创作70周年展”现场(2024年1月13日)

2023年,王蒙生了一场病,眼睛、耳朵也不如从前好使,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日常习惯,写作、运动,关心时事,保持正常作息。别人问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说,很牛的感觉,我觉得我还是劳动力,我还是文学的一线劳动工作者。

19岁的王蒙,和将近90岁的王蒙,除了身体的变化,心态没有太多改变。他的日程满满,跟年轻人无异,活跃在各种活动、演讲、直播里,还在不断地探索新的知识。

对话王蒙:

“我这一生吃过亏,但是总体来说,我持一种阳光心态”

2014年2月,华西都市报记者在成都面对面采访了入川演讲的王蒙。十年后,2024年4月,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再次与王蒙近距离交流、采访。十年之久,王蒙依然是那么健谈、爽朗、睿智、幽默。

近距离观察王蒙并与之交流的人,都会感到,他既老到又纯真,既严肃又幽默。他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严肃,让人不敢轻易发问,但一旦跟他开始对话,会发现他很认真很真诚回答你的问题,笑容亲切温暖。

封面新闻:2023年,在国家博物馆里的“青春作赋思无涯——王蒙文学创作70周年展”,让很多读者系统了解了您丰富多彩的生活经历和丰硕的写作成就。在您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有一种穿越风雨依然强大的生命力,让人深受感染。其中有一个评论说您“什么都没耽误”,非常恰切。回望您自己过去70年的艺术人生,如果让您用几个词来概要总结,您会怎么说?

王蒙:山东大学的马瑞芳教授曾对我说,老王,我对你的感觉就是,您什么事儿都没耽误过。革命你没耽误,写作没耽误,结婚也没耽误,孩子、孙子都没耽误,“当官儿”没耽误,到乡下劳动也没耽误……当然,我当她是作为老朋友开玩笑说说的。不过,我的确有一个秘诀可以跟你说,那就是,我无论干什么事,效率都比较高。比如我出趟门,本来是为了办一件事出门,我会看一下那附近还有什么地方能办些其他什么事情。于是,我一出门从上车到下车,五六件事全办成了。我这个人比较珍惜时间,喜欢抓紧时间。包括我的亲人,都反映说,我什么事儿都催,什么事都愿意提前。前两天有人找我约稿,对方急得不得了,跟我说,无论如何您这星期要把稿子交过来。其实,如果我真答应写的话,根本不需要那么久时间,一般当天晚上就完成了,但是我不好意思让人家觉得我对写作不慎重,太急躁,所以我就多等个两三天再交稿。有时对方希望我星期五交稿,其实我星期一的晚上已经写完了,那我就星期三再交。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在北京还参加过高考作文阅卷。一张密封的高考卷子上,需要3个阅卷人评分签字。说实话,大部分情况下,只要一拿到手,我基本三分钟就能看完而且有了比较准确的判断。但是我不好说我看完了,因为其他两位老师都才刚开始看呢。如果说我有什么秘密方法,这就是了,珍惜时间,做事尽量高效率。

封面新闻:生成性人工智能(AI)的快速发展,让全世界的很多文艺创作者产生了危机感。您如何看待人工智能的发展对文学写作带来的影响?

王蒙:我倒是觉得AI在某些方面挺棒的。我看到最近有个文学比赛,还给AI生成的作品评了一个奖项呢。出版社让AI为我的小说《霞满天》配图,我看着也不错。但要说到,让AI代替作家进行文学创作,我觉得AI能代替的还只是水平在四流以下的作家。AI还代替不了《红楼梦》作者那样的作家。如果谁要说将来会出来一个比鲁迅还鲁迅的AI作者,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小。

封面新闻:让您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的原因是什么?

王蒙:在博闻强识方面,人类确实被人造的网络工具或者机器超过了。比如你想起一个事情,记不太清了,用手机上网很快就能查到很准确的信息。但我目前依然认为,人类真正的、核心的智慧不会被人自己制造的工具或者机器所打败。我曾经看到一个电视节目,演播室三位专家对一个新型事物各自发表看法之后,请AI做一个总结。AI说了一通大概如此的话:今天大家谈得都很好,有的这样,有的那样。我们对这个很重视,到底这个事物将来能有多么大的影响呢,我们还要看今后的实际发展。 这种总结,看似很全面,但其实非常平庸,是什么也没说的套话,没有任何个性、特点。当然,我们也要对AI未来的发展保持谨慎、观察的态度,或许它将来会在更多的方面,比人类聪明,比人类做得更好。

封面新闻:青年作家大头马是入选了“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计划·年度特选作家”的其中一位。看报道说,您主动向她发出邀请,聊了文学,还给对方签了名。她后来反馈说,跟您这位文学前辈聊天,“有一种跟真正的历史对话的感觉”,而且感到跟您交流“没有什么代沟”。您如何跨越几十年的年龄差,而跟年轻人做到心灵沟通的?

王蒙:我是觉得,跟年轻人在一块儿聊聊,确实能做到没有代沟。但如果说起比较深的事来,就不一定没有代沟了。其实,不只是跟年轻人,人和人本来很多时候就差别很大。相对来说,我尽量做到,排他性、排斥性少一点,理解他人、欣赏他人多一些。 比如说,某个文学作品的写法,我写不出来,但是人家这样写,我能理解能欣赏。比如麦家的谍战小说,我觉得写得好,可是如果让我自个儿试试,我写不出来。金庸的武侠,张恨水的小说,我也喜欢读,但我能写吗?我不能。还有一些先锋派小说,被称为“三无”小说:无人物、无故事,无情节,可是我看着也好。我一向认为,艺术的风格可以有100种,1000种,甚至10000种,关键是质量要好。我这个人还有一个特点:对自个儿不熟悉的东西有兴趣。别人的作品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写的?我首先的感觉是好奇,而不是反感。

封面新闻:听过您多场演讲的人会发现,不管主题是语言还是传统文学,你举例分析一般少不了《红楼梦》。《红楼梦》对您的影响很大?

王蒙:《红楼梦》以不动声色的方式,写出大量的人情世故。所以,我很愿意举里面的例子去说明问题。但谈不上《红楼梦》对我的影响。因为,作为阅读者的我,是主体,被阅读者《红楼梦》是客体。我读它,主要是想分析它、研究它。当然,通过阅读《红楼梦》,我收获了很多的感动。

封面新闻:有人读《红楼梦》,会幻想自己是贾宝玉。对《红楼梦》研究甚深的您是否有类似的“贾宝玉情结”呢?

王蒙:我十几岁的时候,的确跟贾宝玉的观点有共鸣之处。那就是:特别不愿意看到女孩子长大、结婚,看到女孩子结婚,我会觉得有点失落。因为贾宝玉有一个看法:好好的一个女孩子,那么美好那么可爱,一旦结婚就变得世俗,啰唆,务实,不可爱,甚至很讨厌。当然,那只是当时的想法,后来我就不那样想了。哈哈。

封面新闻:您对创作、生活一直有一份燃烧不灭的激情,很难得,这是如何保持的?

王蒙:我也没有刻意地保持。只能说,我的兴趣面比较广。我很入世,我很积极地投入社会生活。我很喜欢体育。比如说,虽然我身体不怎么好,但是我可以花几个小时看奥运会。我也喜欢学习各种语言。我还喜欢旅游,喜欢游山玩水。大家都知道我是做文学的,但其实我对数学,对逻辑也非常感兴趣。我对文学的喜欢也不只是一面,我喜欢滑稽的,也喜欢悲伤的东西。我对生活有这么多兴趣,这么多关注,有这么多感触,所以我有很多东西可以写。以后,随着岁月的流逝,也许会少一点。至少我今年还在兴高采烈地写。

封面新闻:您这种阳光型心态,是怎么形成的呢?

王蒙:阳光心态是自己主观的一种愿望,一种信赖,一种追求。比如说你老觉得周围的人在害你的话,最后会搞到和周围人的关系非常紧张。如果你老觉得周围人在爱你的话,你的朋友会越来越多。我这一生吃过亏,但是总体来说,我持一种阳光心态。

封面新闻:在很多人眼里,你的事业很成功,生活很幸福。您自己怎么看?

王蒙:我这一生经历丰富,小时候身体不好,童年时代家庭不和睦,青年时代受到很大的挫折和打击。在我老年的时候,跟我青梅竹马的爱人患病去世了。但是,我也有很多幸运的事情。有很多好朋友、知音读者。挫折和成绩,两者互相抵消。既不必为生命的不愉快而埋怨,也不会为一些成就而显摆、骄傲、自大。所以,我说,我跟命运“打了个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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