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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J
2024年7月15日,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逝世120年。说到契诃夫,人们印象最深的往往是他的短篇小说,如语文课本上那篇《装在套子里的人》,以及享誉世界的《变色龙》《小公务员之死》等。实际上,契诃夫还是一位剧作家,他的《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姊妹》《樱桃园》都是戏剧史上的经典之作。
契诃夫戏剧的最大特点在于其“内在的戏剧性”。在他的剧本中,没有谴责,没有说教,没有天使,没有魔鬼,没有单纯的恶,没有全然的善,没有刻意营造的戏剧冲突。他以克制、冷静的笔触展现出一个个真实的、被生活的痛苦压榨着的人,揭示日常生活的悲剧性、荒诞性。
万尼亚(即沃依尼茨基)是《万尼亚舅舅》的主人公,他在故事开场前就经历了信仰的崩塌。过去二十五年,他一直为了自己的姐夫——一名教授——辛勤工作,把庄园的绝大部分收入都送给了这位教授。他将其视为偶像,视为天才,教授的每一篇文章他都背得下来,在某种程度上,教授成为了他的信仰。然而,等到教授退休后来到庄园,万尼亚才发现他平庸的真面目,他所研究的学问不过是“谬论”、“废话”。于是,万尼亚几十年来的信仰崩塌了,他认为教授浪费了他的时间、毁了他的生活,他为这样一个废物牺牲了自己最好的年月:
《万尼亚舅舅》剧照。
另一方面,万尼亚也经历了爱情的幻灭。他爱上了教授的续弦夫人叶列娜,多次向她示爱,却都被拒绝。在第三幕中,手捧玫瑰花的他撞见了医生朋友与叶列娜亲热,于是,万尼亚的爱情也幻灭了。失去了人生信仰的他,只能将爱情作为生活中仅存的一丝希望,然而这一丝希望也终究消散了——他的人生完完全全地失败了。这一情节让人物的苦闷、绝望情绪到达了极点,为万尼亚之后的爆发作了铺垫。
教授召集所有人,提出变卖产业的建议,万尼亚被激怒,控诉教授的过错,他朝教授开了两枪,却没有打中。万尼亚向教授开枪是人物痛苦情绪的爆发,也象征着人物对平庸生活的一种反抗。然而,当他开枪未中、自杀未遂后,一切又都恢复原样了。万尼亚许诺教授依然会将产业收入寄给他,他又开始了辛苦的工作。但与原来不同的是,人物的希望已经破灭了。万尼亚重新回归平常生活的结局,表明人们对生活的反抗是无意义的,使得万尼亚开枪的反抗行为蕴含着一种强烈的悲剧色彩。
莫斯科艺术剧院《万尼亚舅舅》演出剧照,1899年
在《三姐妹》中,普罗佐罗夫三姐妹随父亲从莫斯科来到一个小城,无法忍受这片土地无聊沉闷的生活,想回到莫斯科去。然而,随着剧情的进行,读者与人物有了同一种强烈的感受——三姐妹与回到莫斯科的愿望渐行渐远了。
生活还是一如往常,平静无波,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却仿佛有某种力量在不知不觉中将三姊妹推离了“回到莫斯科”的轨道。直到最后,人物终于陷入绝望,回过头才发现,一种来自生活的悲剧早已悄然降临了。
不想当校长的大姐奥尔加被工作折磨着,最终还是成为了校长。二姐玛莎本以为丈夫是个极有学问、极聪明的人物,结婚后却渐渐对他失望,他不过是个无趣而迂腐的教师,渴望成为校长那样的上流人物,玛莎却厌恶这种生活。威尔什宁是从莫斯科调来的炮兵连连长,在两人都已结婚的情况下,玛莎被威尔什宁的独特所吸引,威尔什宁也爱上了玛莎。但是,最后威尔什宁被调走,两人永远不会再见面,这段感情也无疾而终。
《三姐妹》剧照
三妹伊里娜年轻、活泼,在剧本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生活的重压给这一人物带来的转变。刚开始,伊里娜还怀着希望说着“我应当去工作,去工作”,而当她真正开始工作,却感到“累得不行了”、“绝对不喜欢它”,直到结尾,她的精神彻底崩溃:
最终,一场火灾将一切都烧光了,正如生活一点点消弭了人们的希望。大哥因赌博债务私自将房子抵押给了银行,他的妻子把所有钱都拿了过去,大哥一面在妹妹面前维护妻子,一面又厌恶妻子的庸俗;大姐还是成为了校长,依然被工作折磨;炮兵连被调走,二姐与情人分别,依然要面对无趣的丈夫与沉闷的生活;在三妹跟男爵结婚的前一天,男爵与情敌起了冲突,在决斗中被开枪打死。
故事结束,一切仍回到原点,生活一如既往的平淡,人物陷入生活的泥淖中无法自拔,三姐妹终于绝望地意识到:她们永远也去不了莫斯科了。
《三姐妹》剧照
《樱桃园》讲述了一个关于新旧交替、美的消逝的故事。
昔日的贵族柳鲍芙将家产挥霍一空,她不得不回到故乡那片樱桃园。樱桃园八月就要拍卖了,商人罗巴辛向她提出了一个建议:将樱桃园和沿河的地皮租给别人盖别墅,这样她每年将有一笔可观的入款。但是,这就需要将樱桃园的树木都砍掉。柳鲍芙留恋这片樱桃园,不愿砍树,矛盾由此出现。
尽管柳鲍芙明知自己有“往水里扔钱的毛病”,却仍然改不掉。有人给哥哥在银行里找了一份工作,她对此不屑一顾。罗巴辛多次向他们提议出租土地,柳鲍芙却不愿意采取任何有效行动,甚至认为这很“俗气”。
《樱桃园》剧照
实际上,柳鲍芙不愿出租樱桃园,并非真的出于“保护”樱桃园的目的。对这些没落的贵族阶级来说,樱桃园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他们过去的地位、权力、财富,象征着俄罗斯辉煌、古老的封建时代,仿佛只要樱桃园还在,他们就可以忽视自己一无所有的事实,就可以沉湎于过去的享乐生活,保持“贵族”的上层身份。
最终,“贵族”在焦急和不思进取中迎来了最为讽刺的结局——罗巴辛买下了樱桃园。父辈世代在樱桃园做农奴、曾经连厨房都不能踏入的罗巴辛,最终翻身成为这座园子的主人,而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只能在自怨自艾的空想中跌落神坛。
林兆华导演《樱桃园》剧照
通过以上三部剧本,我们会发现,在契诃夫的戏剧中难以找到某个外在的、激烈的戏剧冲突。传统欧洲戏剧分为三幕或五幕,这样可以使戏剧的高潮居中,而契诃夫背离了这一传统,他的多幕剧全部分为四幕,意在避免那种刻意的戏剧高潮,而将戏剧性“内化”。
契诃夫认为,戏剧性隐藏于那些无关紧要、习以为常的日常琐事中。高尔基也称契诃夫的戏剧为“日常琐事的悲剧”。在契诃夫的戏剧中,没有某个贯穿始终的、主导的中心事件,剧本所呈现的大多是日常生活场景,然而,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包含了“内在的精神风暴和深刻的内在冲突”,契诃夫的敏锐与朴素,使他能从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中洞察并揭示出宏大的命题。
在白色别墅花园中和小狗散步的契诃夫,雅尔塔,1904年
例如,在《万尼亚舅舅》中,多重细碎的冲突代替了传统戏剧中的主导性冲突。故事由日常琐事里种种细微的矛盾构成,如万尼亚与教授之间的矛盾、万尼亚和医生对叶列娜的迷恋、外甥女对医生的爱慕……这些冲突在剧本中平等地存在着,共同渲染出故事沉闷、压抑的整体氛围。尽管第三幕中,万尼亚对教授开枪是冲突的一次集中爆发,但这种爆发是短暂的、戛然而止的,并且二人最终又归于和解,冲突并没有被解决。
剧本着重描写万尼亚与教授之间的冲突,以此表现人与生活之间的冲突。万尼亚的人生悲剧看似是由教授造成的,他最终爆发、反抗的客体也直接指向教授,然而,教授只是他选择的一个精神支柱,只有依靠精神支柱,他才能忽视生活的琐碎、平庸,才能在腐臭的生活中忍耐下去。
剧本结尾,外甥女对万尼亚的劝导之语揭示了他的精神缺陷——没有了赖以支撑的“幻象”,万尼亚就无法活下去。教授是万尼亚前半生依托的幻象,外甥女描画的幸福未来也是幻象,就算万尼亚没有为教授牺牲自己的青春,也会有其他事物成为他“牺牲”的对象。人们就是靠着这些幻象营造出生活有意义的梦境,万尼亚所经历的幻灭与回归,不过是从一个梦坠入另一个梦,而被这些幻梦所遮蔽的就是日常生活无意义的本质。
《契诃夫的玫瑰》,顾春芳,译林出版社,2021年
一百二十年后的今天,人们仍能在契诃夫的剧本中找到强烈的共鸣——关于工作,关于平庸,关于生活……这是因为,契诃夫书写的就是现实生活,是人们“最朴素而真实的体验”。
不过,尽管契诃夫总是以克制、冷静、犀利的笔法揭示生活的悲剧与残酷,但他始终怀揣着一种乐观的理想主义。他总是借人物之口表达对未来的希冀,如《万尼亚舅舅》中的医生,《三姊妹》中的威尔什宁,《樱桃园》中的大学生。他喜爱自然,喜爱花园,喜爱玫瑰,坚信如果每个人都能多种一棵树,多打一口井,未来的生活将会变得更美好。因此,契诃夫的戏剧充满压抑与苦闷,底色却是希望,人们总是在当下日复一日的折磨中,生出忍耐的力量,向往着未来的美好。正如《万尼亚舅舅》结尾,外甥女对万尼亚那番无奈、朴实而虔诚的劝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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