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渔夫・罗盘(节选)
——在全国青年作家会议上的讲话
☐黄康俊
在这里,我要说的大海、渔夫和罗盘,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自然、人和物,我是拿来比作我们的文学创作活动,这个大海是指客体的生活和艺术,渔夫是指进行主体艺术创造的作家,罗盘则是作家把握生活遨游艺术大海的导向。
我出生在祖国大陆的最南端——广东的雷州半岛。那里曾经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块流放地,是世界著名的雷公电母之乡,那里拥有的南海是我国著名的热带海洋,面积相当于十七个广东省那么大,那里曾是汉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之一,那里又是我国八大商港和十四个沿海开放城市及开放港口之一……
多年来,面对这个古老而又年轻、荒蛮而又兴旺、神秘而又开放的王国,这个生我养我的故乡,我的灵魂无时无刻不被自己的所见所闻折腾得骚乱不安欲罢不能。我总觉得,在这方生活的海洋里,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神力”在日夜昭示着我,召唤着我,要我为这座古半岛的沧海桑田故人的悲喜苦乐吼几声真诚的“雷州歌”。
我是南海边渔民的后代,从小就跟父兄一起闯海弄潮,流血流汗,过早地经历和体验了南中国海渔民的复杂人生,我对他们太多感受了,以致常常做梦也和他们在一起。我为什么不去表现他们,跟他们一起同歌同泣,却对他们的生活熟视无睹呢?经过一番思索,抱着对故人故土真诚的怀恋之情,我写出了第一部中篇小说《两个太阳的海域》,在题记上我禁不住写道:“我把这潮腻腻的咸水歌,从我憋久的胸腔中唱出来,为了生我养我的两个太阳的海域,为了飘风遨浪的父老兄弟……”小说发表后,很快就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小说选刊》作了介绍,不少报刊发表了评论,而在我们雷州半岛的渔民中,则话题热烈,他们从我作品的人物中,一下子就看出写了谁,写了谁家的事,说了些什么应该或者不应该说的话。当年我回了一趟渔村,我那个为了生*个男*孩而愿意被农场“双开”回家当渔民的堂哥,和我一边吃鱼喝酒一边吹牛,酒喝到兴头上时,他突然放声哭了,他说,丢那妈你小子够厉害的呀,你是把老子的灵魂都看透了,我真后悔我前半生的所作所为。他说他是流着眼泪读我的小说的,然后第二天就病倒了,他是在对自己卑微的灵魂作了一次深深的忏悔。当时,我也感动了,我没想到这篇东西在我的父老兄弟中也会引起注意,我这才懂得:写自己最熟悉的,感受最深刻的生活,这才是正路子。
在茫茫的生活大海和艺术大海中,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大海是多么不容易!我开始了对自己的设计:写就写别人陌生的大海(生活),再就是不用别人用过的方法去写,因为作家不可能是全频道天线,什么都可以接收。不同的作家只有不同的一两个生活和艺术的敏感区,我的敏感区只是我生活过的熟悉的家乡那片大海。蒋子龙就跟我们讲过:“假设文坛是个礼堂的话,你最大的幸福是不管从哪个渠道来,找到你自己的位置,这就对了,你別羡慕鲁迅的那个位置不错,总想坐到鲁迅腿上去,那不行。所以我说作家的悲哀不在成不成为鲁迅,作家应该成为他自己。”这话给我的体会可深了。多年来,广东文坛一直在呼吁:广东作家面对相当于十七个广东省面积的南海,为什么没有关于南海的故事,南海品格的篇章!而我,日夜守着这个大海,这个全世界唯一的南中国海,这是别的作家没有的优势呀,我为什么不占领这片海域,正视这片蓝色的“土地”,营造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艺术天地呢?我进行了尝试。我懂得海洋在地球中占了三分之二的位置,而海洋又是那么深奥莫测,既然大海是生命的摇篮、人类的故乡,因而相信每一个人就是一方大海;有关人的一切也同样深奥莫测。所以,探究这两种不同质的海就显得很有意义。因着大海的神秘、深沉、博大,主张采用一种与之适应的手法来表达我所理解、感受的“海”,我把这海作为一种广义的海来看待,不满足一般海类作品上那种单一的、浅层意义的仅仅是对海的赞美或诅咒的文字,执意写出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海”来;同时,我感觉到一写南海和渔民的生活,我的思路就特别开阔、自由,恍如鱼儿回到大海之中,也像我们海佬找到适合自己捕捞的海埗,随心所欲,任凭驾驶。这样一来,我的尝试很快就受到文学前辈、评论家们的重视和评价,他们说我的“海味”小说填补了岭南文学的空白;我多篇所谓的“海味”作品,也因此获得了广东省第七届新人新作奖和多个刊物年度优秀作品奖等;作家出版社“新星坐书”出版我的中短篇小说集《海蚀崖》就全部是海的篇什。
记得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作家研究生班时,有些同学羡慕我有一个他们觉得非常陌生非常遥远的南海,说我占了题材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更多的同学则认为,“写海”这个概念涵盖不了作者,“海”不过是作者表现出来的一种色彩,作者是借着海这个背景来传达自已对人生对世界的探究,海在作者的笔下不仅仅是个题材的因素,作者要呐喊的东西其实要深沉得多丰富得多。我对朋友们的关注表示感谢。说实在的,我追求的生活、艺术都总想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同时因为生活本身给予我的也真是太丰厚了,我一提起笔,就自然而然地让自己的心声吐露到稿纸上,原因是我写的全部是我的生活,我对生活的体验。在小说《海蚀崖》中,不少读者对那个身体有缺陷但全岛人既吃他的缺陷又恨他的缺陷(原因是他的崩鼻子能嗅到海上的鱼群)的崩鼻三海佬感到陌生,有怀疑,但你只要到我们渔村去走一趟,你就会听到更多的关于这位已故的海佬的故事,那些故事可能比我写的更离奇、更动人,小说中提到的事情只是我理解的一部分。其实,崩鼻三这个人物,是我生活中一位实实在在的伯公,一个在我们那儿很有名的海佬,而其它小说写到的人和事,也大都是生活中的原型,我只不过通过自己对生活的发现,把他们描述下来罢了。
谈到这里,我得拉出一个说老了而不得不说的话题——热爱生活这很重要。说实在的,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渔民,因为我一直没能过“晕船关”,而这恰恰是一个渔民最起码的条件。在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日后我要“写海”。常年在海上漂流劳碌的生活,单调、寂寞、繁重,每天面对三面朝水一面朝天七八个男人的小天地,我又厌又烦又恨,我那时最讨厌大海了,即使是风平浪静,日出日落时美丽的大海,我对它也是厌倦不堪的。但是,在我的家族里,在我的父兄叔伯中,他们天生注定是闯海的料,他们的先决条件是从来不“晕船”,从来没有对自己那种生活埋怨过叹息过,他们和祖祖辈辈的海佬一样,执着地喜欢自己的海域和劳作,一年到头默默地泡在大海上辛勤地耕耘,把自己苦涩的汗水溶进苦涩的海水中,去换取一次次丰收的喜悦和人生的快乐,大海是他们生命的全部。我爱他们,敬佩他门,我曾经为自己成不了祖辈们指望的一个好的渔夫而羞愧,为自己这个渔夫在生活的大海中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海域而痛心,但我当时实在不喜欢他们从事的那种古老传统的渔猎生产生活方式。然而,当我结束了在海上漂风熬浪的日了,离开了故乡故人,忽然间有一天我却恍然明白:生活原来就是这样,这才是生活!我发现自己原来竟是那样的离不开大海,那样地渴望、热爱故乡的生活,以致我现在每年都要回到海边去生活一段时间,而且在创作上把自己的感情全部倾注到“海”里去,我只有写我曾生活过的那个“海”,我才感到心理平衡,才觉得有所寄托,有所意义,才真正找到自己。我明白了,我这辈子原来也是注定属于南海的,不管我走到哪里,离开它多久多远,我的魂我的梦始终萦绕在那片辽阔的可爱的蓝土地上。
无可讳言,一个渔夫在茫茫的大海中扬帆击浪,航向的把握是生死攸关的问题,这就提到罗盘的重要。这里且把它比作我们艺术创造过程中的方向性问题,也就是一个作家必須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原则问题。邓小平同志在《论文艺》中强调:“人民需要文艺,文艺更需要人民。”从这点出发,我们每个在艺术大海里耕耘的“渔夫”,只有把罗盘的指针紧紧对准人民,对准社会主义这个方向,才能经得起任何风浪的干扰,永不触礁,永不迷航。
1991.5.23于北京
【 黄康俊 中国作家协会一级作家、教授。著有长篇小说《南中国海佬》《热带岛》《深海船》等5部;传记文学《中国企业力量》《中国本色企业家》《中国典范家园》《中国刀王》《中国砖王叶德林》等50多部。作品在全国、省市获奖70多项,《深海船》获中国作家1991年度优秀作品奖、《雪鱼》获第五届花城文学奖、《海蚀崖》获特区文学十年大奖、《麦贤得之妻》获《人民日报》优秀作品奖等。作品翻译成英、法、日等多国文字在海外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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