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象到新锐的中国当代艺术作品会和已经褪色的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宣传标语挂在同一面墙壁上。 但在北京798工厂, 一个废弃的军工厂现在已经成了现代艺术中心, 我就看到了这样一张用电脑处理过的图片:一个裸体男人躺在大幅红色印刷体口号“毛主席万岁”的下面。 由于最近二十多年来的激烈变化, 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宣传标语已经很难见到了。在那个时代,政府粗暴地干涉了国民自由的精神和文化生活,被后人称作一场文化的浩劫。 穿过一个不加装饰的混凝土走廊,我到了 艺术家苍鑫的工作室,开始了一系列的采访。37 岁的苍鑫是中国当代艺术的重量级人物, 他的作品不仅在国内展出,而且也参加了在日本、挪威、 泰国、法国、意大利、 澳大利亚、美国等国家的展览活动。 2002 年,他的行为艺术作品参加了悉尼双年展;2004 -2005 年,他的作品参加了在纽约国际摄影艺术中心举办的名为“Between Past and Future ”的展览,而后他出席了在芝加哥大学 Smart 画廊举办的艺术活动。 自从接触了摇滚音乐、 西方哲学和油画之后,苍鑫成为了90 年代曾引起激烈争议的艺术团体---“北京东村” 的活跃分子, 并且参与了被认为是中国现代艺术经典作品《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的创作。 他早期作品经常含有对抗的意味, 包括早在 1994 年的 《病毒系列--平凡的极致--踩脸》等作品。在这件作品中,他依照自己的脸型 翻 制了 1500 个石膏面具, 把它们放在一个院落的地面上,同时请观众进入到这样的场景中, 然后用脚一个接一个地随意踩碎这些石膏面具。 现在,已经快步入不惑之年的艺术家苍鑫把更多的精力投向了人与精神的关系的探索。 最近苍鑫完成了一系列摄影作品, 其中就有 《身份互换》系列,在该系列中艺术家分别穿上京剧演员, 农民和妓女的衣服,作品中艺术家站在这些人旁边, 只是这些人只剩下了内衣,失去了服装的他们就好像剥夺了各自的社会角色。 在另一件极富视觉美感的作品 《天人合一》系列当中, 裸体的苍鑫在一个绿色的荷塘之中,坐在一块火环围绕的冰面上,躺在四川和西藏交界的山脉上。 这些作品暗示着人类最初的精神状态和大自然有着密切的关系, 苍鑫正在进行的 《交流》系列和其他最新的作品在这方面将会有特别的关照, 我们会在以后的作品中看到这一点。 在他的工作室里,苍鑫告诉我他比较喜欢文革时期的口号和标语仍然保留在工作室的墙壁上,“它们让我感觉到历史的存在,告诉我们从哪里来”。苍鑫作品的灵感可以追溯到悠久的中国历史文化的深处。 道教, 佛教, 萨满教都给艺术家苍鑫带来了无尽的艺术灵感。 道教不仅是一种精神哲学, 一种政治哲学, 一种生活方式, 一种宗教,而且还是一种可以实际操作的修炼传统,并且它有一套自己的武术系统。道教几乎渗透到了中国文化的每个方面,尤其是美术、诗歌和医学。从印度传入大乘佛教,途经西藏在中国内地得到了广泛地传播,并且在历史上具有很深远的影响。目前在中国某些地区大乘佛教依然还十分繁荣。 但对苍鑫的艺术创作而言,最重要的影响来自于萨满教。很多人都认为萨满教是一种自然形成的原始宗教。萨满教在西伯利亚、中国北部,包括在满族地区之中都很兴盛,而苍鑫恰好具有满族人的血统。 而苍鑫认为他自己就是一种萨满(萨满教的巫师,僧人或者道士)。在他正在进行的摄影系列作品《交流》当中,苍鑫借用了萨满行使的仪式: 舔了很有具有符号性的物体和具有代表性的地面。在该系列的作品中苍鑫舔了各种各样的物体,如从一只鸟的头部到一杆猎枪,再到一朵玫瑰, 甚至很普通的物体比如牙膏坯子、驱蚊喷雾剂之类的。 很多事物具有明显的文化象征性,比如旧时中国人看风水时使用的罗盘、 中国古代的五行学说 (火、木头、水、地)、在中医针灸治疗时使用的标记人体穴位的微缩模型以及美轮美奂的中国书法等。 在某种意义上,这些牙膏坯子、书法、 火都具有同等的地位,因为他们都是艺术家的交流对象。 为了完成每件作品,苍鑫拍下每一次创作的过程。 随后观者会和艺术家的体验联系起来,最终形成观者各自独特的欣赏体验。 苍鑫回忆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创作是舔一只蜥蜴和一条蛇,舔它们的时候他马上就感觉到了“冰凉的尸体的恐惧, 然后一种绝望的黑暗向他袭来”。 通过他的解释,一个人可以破译萨满式的仪式:通过使用一个物质实体可以达到和它的非理性、纯精神交流的层次。 在苍鑫舔水滴的作品中, 观众无法判断水是从他的嘴巴里溢出还是他的舌头尝试去接触水,舌头的后面是一片黑暗的空间, 好像是一口井,也好像是一个深坑。在舔鸟头的那件作品中, 鸟和艺术家都显得格外平静, 好像它们都觉得这样一种不正常的动作放松、舒服。虽然苍鑫的行为艺术的创作体验和观者的欣赏体验是不完全相同的, 但是在知觉和灵魂世界之间的某个地方它们两种体验都有存在的可能性。 为了理解苍鑫作品的深层含义, 了解对他影响比较大的传统是很必要的。 苍鑫认为: “萨满通过特殊的力量帮我们与精神世界交流,我们都是肉体的,同时也都是精神的。” 按照道教思想, 所有的物体都是精神的,因为它们都是起源于道。 “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万物”,这段有名的文字可以理解为:一就是最原始的气, 二就是互相依存的对立元素,即阴和阳 (黑暗的、阴柔的和明亮的、阳刚的), 三就是原始的气和阴阳的融合。 “万物”就是世界上所有的物体。每一个物体的来源都在于原始的气和道,道是精神的来源, 所以世界上所有的物体和存在物不仅是物质的而且也是精神的。 萨满经常从包含极端感觉的物质世界来进入精神领域,一个萨满能跟物质世界的某一物体倾心交流而进入到出神的状态.。有一些萨满甚至用极端的感觉体验,例如酷热和冰凉,以征服物质世界。 我曾经拜访过一位住在西伯利亚的布里亚特族萨满, 他自己的舌头贴近滚烫的石头, 这样他可以进入到一种能够传递具有某种治疗功用的精神力量的状态.。这样的传统很早就出现, 而且被看作是道教的来源。 成书于公元前四世纪的道教经典《庄子》中曾经多处谈到萨满教,而且提到了修炼成功的人的境界-----“火无法烧伤他, 水无法淹死他,他不怕冷也不怕热。” 艺术家苍鑫的作品不仅是对传统的俄虔诚致敬,同时也是对传统的继承。 苍鑫用舌头不仅是为了感受物体, 更重要的是为了和对象接触和交流,因为物体本身是一种精神的容器。 在《庄子》一篇著名的章节里,庄子和一个名叫惠施的诡辩家辩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最后结论显得更具有审美意义,而不是单纯依靠逻辑推导得来的:人用本性与万事万物交流,那么就会理解万物。苍鑫认为舌头是一种本性的表达方式,“舌头和一个还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很相似”。“舌头是我们最主要的身体感觉器官之一。”苍鑫说,“ 一般舌头有三个用途: 说话, 尝味和性交。”一种看似矛盾的的观点认为: 萨满将身体感官完全投入到一件事情的时候,他就能够超越物质世界。这是因为在他们的传统中,物质容纳着精神。 苍鑫 的《交流》系列作品的诞生跟一个有很多北京艺术圈的人物参加的生日晚会有间接关系。 那一天晚上,苍鑫和一些朋友吵架了, 但是情形不是很严重,还没有失控。 如果东村艺术家团体引起更多社会的负面反映,对他们来说代价就太惨重了。事实上,有一些艺术家已经声名狼藉, 而且还有一批人被捕了。 这其中就包括苍鑫,早年因参加了天安门的民主示威活动而被捕了,好在不久又被释放了。那次晚会的争执结束后,苍鑫很担心朋友会认为他的性格很暴虐。在随后一年的时间里,他跟社会几乎没有任何实质的接触。他用舌头舔日常生活中的物品尝试和外界重新建立联系,这些物品包括水滴、灯泡、蜡烛和剃须刀片。 随后不久,苍鑫开始在一些著名的场所表演他的萨满式行为艺术。这些地方都充满了强烈的历史感,这种感觉来自建造它们的人们、周围居住的人们以及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个事件。 这些地方最好的体现着精神和物质的交织与融合。 最近几年,苍鑫到欧洲深入他的《交流》系列作品,在罗马大剧场和伦敦国会这样的地方开展行为艺术。无论苍鑫是跟单个物品还是跟某一个地方的氛围进行交流, 其本质都是一样的: 一位艺术家分享他与世界的接触感受, 既有物质层面同时又有精神维度。 2004 年秋天完成的作品《萨满树》中,苍鑫从表演仪式转向到直面精神作为作品内容。《萨满树》以一棵长在毫无生气的无边沙漠中的树为中心,这棵树形态古怪苍老,没有树叶,但在许多树枝上悬挂着果实一般的作者头像。每个头像都在舔着一只蟑螂,在作者舔蟑螂的过程中, 作者就变成了一个萨满, 和这些生物神交。苍鑫很羡慕这些爬行动物,“蛇、蝎子、蜥蜴和蟑螂都比人类古老得多, 这些古老的物种本身就充满了神秘的历史感。” 每个树梢都和面象头顶后部的百会穴连接在一起。 按照道教的理论和炼金术的理论, 不朽雏形可以从百会穴升天。可以理解为精神通过树杈、树枝和百会穴位回流到树干, 也可以说是萨满的仪式让精神回到树本身。 在作品《萨满树》中, 地面下代替树根是一个正在尖叫的小孩。萨满认为小孩表示人最理想的状态。 苍鑫认为孩子跟过去和未来都有关联。 有一些专家认为所有的人天目在五岁以后都闭上了。 双眉中间的天目在道教、佛教和萨满教以及现代气功均被提及。天目被视为是具有超常的感知能力, 能洞悉过去和未来,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内脏。很多道教的修炼和萨满的出神的目标在于恢复因为长大而失去的洞察能力。就这件作品而言, 小孩子就是《萨满树》的灵感来源。 作品援用中国古代自然和祖先崇拜观念。 这棵神奇的树活在表面上死气沉沉的沙漠中, 使沙漠得到了一种神圣庄严的滋润。 我们对家谱是熟知的,家谱可以被解释为一种精神主宰的谱系。 中国古代的祖先崇拜很普遍,即使在萨满教传统里也只有家族内部成员才能继承萨满的地位。这里树既是崇拜的对象,又是祖先的祭坛,同时还是萨满的谱系。 虽然母亲不是一个传统的萨满巫师, 苍鑫仍认为母亲对他作品的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文化大革命时期,因为母亲的家庭成分是地主而父亲不是,按照“划清界线”政策,父母被强制离婚。 之后,5 岁的苍鑫和哥哥一起被母亲带到在河北的一个工厂。 虽然苍鑫很爱她的母亲, 他还把自己的画册 《生存的转译》赠给了她, 然而母亲的情绪极易波动,所以他们的关系至今仍然并不融洽。 母亲是满族人,苍鑫也很认同满族的文化。 他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跟随了母亲的脚步。 苍鑫说: “我母亲很象一个萨满巫师: 狂热和激烈! 以前她会把衣服脱光,然后光着身体在乡村四周奔跑, 所以她背上了“疯女人”的名声”。基于不同的背景,某些东村的艺术家也习惯裸体,很多当地居民也叫他们“疯子”。 以前苍鑫和母亲几乎每天都要讨论灵性的事情,特别是关于佛教的。她不知不觉地传递给儿子一种萨满式的性格,可是母亲并不太懂儿子的作品。他笑着说:“她以为我下岗了。” 很多历史学家指出,西方的影响是19 世纪中国思想意识中物质和精神分离的核心原因。作为 西方哲学和行为艺术理论热心读者的苍鑫,并不想否定西方思想对他的影响, 因为西方思想对他来说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 尽管如此,他仍然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来弥合物质和精神之间产生裂缝。 苍鑫一直都在与中国发生的变革作斗争,原因是很多变革都是模仿西方标准的产物。 他对当代社会剧烈而广泛的变革显得很焦虑,这些变革中中国文化的很多面貌正在消失。他说:“从飞机上往下看,北京就象一个美国的城市”。 从另外一个方面,苍鑫赞赏中国最近二十年的经济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改善,尤其是城市居民。 他一边到世界各地旅行, 吸取欧美思想家的精神养分,一边活跃在由外国人操控的中国艺术市场,在当下北京最复杂的悖论中和满族文化本质深处搜寻着自我表达和精神洞察。 介绍完苍鑫作品的多样化和充满对抗性元素以后,没有比去他那陈列着新锐艺术作品和留着文革醒目标语的展厅里亲自看看更合适的事情了:穿行在这个废弃的兵器工厂里,寻找一个萨满的艺术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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