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花鸟画是有高难度的,形而上层面的难度主要是格调。格调的高低关乎一个人的气质、品位等因素,鲁迅说“人的气质是天生的,不是上几年学能改变的。”也就不大好谈。形而下的难度主要有两个,一是笔墨,二是落墨成形。笔墨靠临摹,主要是对书法和传统经典画作的临摹,在长期实践中千锤百炼;落墨成形则需通过写生来解决。“善写意者,专言其神,工写生者,只重其形,要写生而后写意,写意而后写生,自能形神俱现,非偶然可得也”。这是白石老人的心得。本文主要谈我的一些写生情况和体会。
写生,一方面是写物象的生机、生气和生意——要得“栩栩如生”之感;一方面是熟悉物象的物理关系,记忆形象;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也是常常被忽视的方面,——训练我们的手。
中国画取材于自然,但不是纯客观描摹;而是讲究“师造化,发心源”,实现由物象到心象到艺术形象的转换。这是一个由眼——心——手的过程。从目识心记,感而有发,到自由抒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写生不仅能帮助我们最有效的实现这个过程;也是我们进行格物致知的探索,与客观世界血肉交融地感应过程。中国画讲究“神形统一”,讲究形的“似与不似”,讲究造型上的“面面观”。不进行深度写生,只作浮光掠影的勾画是很难达到的。
另外,表达方式也讲究朴素,反对做作,至高境界是“行云流水”般的自然。这种境界包含在自然万物中,——是绘画技巧的根,也是书法技巧的本源。造物主给我们创造了神奇美妙的“范本”——大自然,却给了我们一双并不天生灵巧的手,必须经过有效的训练才能画出高质量的线和形。
我曾多次外出写生,所使用的方法,大致可归纳为:白描、小写、大写和默写等方法。
白描是最朴素的取形写影之法。原始人和童年人都用。有的松散随意,有的严谨考究,都是用线双勾物形。工笔画是在此基础上三矾九染深入刻画,由写生到创作既不可分,也顺理成章。那么,画写意要不要进行白描写生?
1999年春,我到洛阳写生,得《洛阳牡丹写生画稿》一册。那时我在杭州上学,写生课和同学在玉泉公园写生,得见一株正开的牡丹,钱选画的那种,——浅粉的花冠,粉绿的枝叶,袅袅娜娜,亭亭于初春的丛林中,仿佛仙露明珠。我们都用白描画它,好像谁都不愿放过一个细节。有个同学,趴在地上,把所有的枝叶都画了下来。画时陶醉,画完后再看就不对了——枝叶前后贴在一块——并不好看!后来,有同学提议,上洛阳去吧,那里花更多,接着画。“洛阳四月花如锦”!但游人也多,干扰多。后来我们选定了较僻静的王城公园作基地,每日带露而写,日落而歇,泡在花园里画。此园名品很多,有赵粉、昭君出塞、夜光白、珊瑚台、瑶池春、飞燕红妆、昆山夜光……特别是酒醉杨妃,粉面低垂,风致独具,——“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大概就是这种花的意象吧。昭君出塞——端庄雅正,刚健婀娜。赵粉——粉腮玉面,佳人绝代。真是置身花海又晃若瑶台。有一个品种,硕大,貌美如莲,不知名,我们就称之谓“千瓣莲”,大气沉静得令人沉醉,沉醉。
我初见牡丹花开,是在此数年前的巴黎郊区的莫奈花园,洋花从中,一株微紫的,并不高大,却触目惊艳,再也难以忘怀,——前些时在英国伦敦的国家美术馆得见《莫奈花园花卉集》,里面就收有那株甚至是那朵牡丹。自那以后我开始画牡丹。但因为没经过写生,只能画一种感觉,画几张就不能再画了。在此之前不画,是未见其真容,却嫌它“俗”——世俗给它画的俗样。
王雪涛把牡丹世俗化了,世俗又把他的牡丹恶俗化了。曾见潘天寿画的墨牡丹,从旁题曰“花王——群众所封。”大师在感叹,牡丹之被人误解。
牡丹的花头特别繁复,枝叶成丛,大多姿态较板,常常是画好一个花头,其它枝叶就要重新安排,好在现场移花接木还是方便的。春花繁荣,难在提炼。用铅笔画白描,便没有压力,可以画得很从容很深入。这样,数十天,画得一册。其间,我因故先回南京,但总觉意犹未尽,遂重返洛阳。但已是花事阑珊,转到邙山牡丹基地画了两天,便去郊区的樱桃沟画樱桃去了。
从洛阳回杭州后,是临摹课。中国美院有很好的藏画,我在反复临了恽南田和华新罗的没骨牡丹后,毕业创作《西湖四季图》里,便画出了自己的牡丹。
十几年过去了,有些花,有些景,至今宛然在目。有了这段经历,我再画牡丹才可谓得心应手,百般变化。
万物静观皆有得。当我们对物象没有感觉时不会去画它,有了感觉不下功夫画不好它,只有在感觉的同时深入写生才有画好的可能。现在很多写意画,涂涂抹抹,遮遮盖盖,一地鸡毛的感觉。一方面是笔墨锤炼不够;再就是没有深入写生,不能过落墨成形这一关。
小写,是用毛笔落幅直接点染,笔笔写来,同时强调物理关系。关于这一点,黄宾虹的话非常精辟,他说:“总而言之,作画象写字一样,下笔就要把形象的形态抓住,同时还要抓住它的精神,那才是用笔用墨的好方法。如果只把形象画得一模一样,专事描摹,这不过是生命的躯壳罢了,还谈得上艺术吗?”
2011年10月底,我随中国美协画家代表团到陕北慰问写生,并不了解那里的情形。到达时寒流已至,草木在寒风冷雨里飘摇。山野里,梨树的果子落了一地,叶子稀疏褐黄,和春天“娇泪湿梨花”的繁华浪漫形成极致的对照,黄天厚土,满目苍凉,正合适画水墨。枝的老苍硬挺,叶的斑驳萧疏也更近笔墨的美感。中国画是线的艺术,写意花卉更是以线述形。黄宾虹说他在自然万物中,读碑研帖中看到的全是笔墨。“折钗股”、“屋漏痕”、“莼菜条”等,这些传统讲究的笔线都能在这些物象上找到对应,在画时均能一一体会。
我在画这组《陕北写生系列》时,心里是有标准的,这个标准就是金农。他的一些墨笔花卉蔬果等作品,笔墨精纯,形态丰富而拙简,从不拖泥带水,内敛高雅;特别是他晚年七十岁前后由技进道之后的作品,尤其高。西谚云“罗马不是一天的”;技术的升华是为功力。中国画讲究“艺不轻发”,落墨成形的“稳、准、狠”,是要在实践中长期磨练的。
1998年冬我在海南写生,那是一个纯粹的光和色的迷离世界。海迪卡说“魅力和令人恍惚就是美的本质”。在那里写生就有如此感觉。这种感觉离西画和岭南派更近,离传统文人画却很远。在兴隆植物园所见每一种植物都是新奇的,又茂密又鲜艳,却无从下手。再三观察,索性就放笔画一种新异的感觉,有的用长短线快速勾写,再乘湿破以墨和色;有的以墨色用没骨法直接去概括着画,尽量感性。这样的大写,我很少用,只是2006年在西双版纳写生时,再度使用。那里的植物给人的感觉和海南是非常相似的。这种画法很感性,也就特别容易显露个人特点;似乎循此画法,能很快找到个人风格。但太个人的东西往往是“小道”的,——风格即是局限。
黄宾虹写生的一些闲花野卉,我很喜欢,在画《海南写生系列》时,想必是深受其影响的。但那是他晚年“从心所欲不逾矩”,进入化境后的作品,是墨迹,更是心迹。李可染说“越是聪明人作画,越是要收不要放。”“收”是为了真放,“放”是要底子和本钱的,——“始知真放本精微”,这是苏轼的名言。中国画特别讲究感性与理性、放达与约束之间的平衡。目下,有相当一部分写意画的问题,即是没有掌握好“收放”之间的辩证关系。
默写又叫“目击心传”,是古人写生常用的方法。古人写生大多并不像我们今天这样,支着画板对物描画,这主要是西画的写生法;而是先在自然中观察,回到画室把观察所得默写出来,然后再去观察,继续默写。我们能见到的沈周的大量写生,如《辛夷》、《白菜》、《栀子花》、《三桧图卷》甚至《小鸡》、《鸭子》等都是这样画出来的。特别是他六十八岁时所作的《写生牡丹》(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对我的影响很大。
“我昨南游花半蕊,春浅风寒微露腮。归来重看已如许,宝盘红玉生楼台。花能待我浑未落,我欲赏花花满开。夕阳在树容稍敛,更爱动缬风微来。烧灯照影对把酒,露香脉脉浮深杯。”这是沈周赏、画牡丹题写的诗句,后面还有小记——“东禅此花,不及赏者已越六年,昨过松陵来寻旧游时,花始蕊,今还,正烂漫,盈月逼夜,呼酒秉烛赏之,更留此作,三月十八日,沈周。”
这株从画幅右下角斜生出的牡丹,只有一朵花,三枝叶,一枝芽叶,是高度概括提炼后的形象——凝聚的意象。枝叶精简,但笔墨形态却比实物更丰富,更优雅;意味隽永,风神别具,可谓寓浓情于风致。浓情,透显出作者秉持的一颗对自然对生活的感悟之心,在亲近、关怀、珍爱自然生命与生活的过程中,对大千世界至真、至美、至善的体验和接纳,——“天人合一”的状态;风致的标高,是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力和人格情彩光芒的折射。
我的《辛夷》、《玉兰》和《瓷玫瑰》等,也是用默写法进行的。南京的玄武湖和杭州的西湖有很多辛夷,花下流连,总是难忘,便开始画辛夷。后来迁居北京,我的住所附近,遍植玉兰和辛夷。特别是北方光照强烈,气象开阔,常见花朵开在云端上奇异景象;和江南的烟水迷濛,内敛含蓄风调迥异。与之风晴雨夕,晨昏相对,自有许多感怀。
“天穹持作鉴,为汝照酡颜。阿谁相对酌,醉留在人间。”“瑟瑟轻寒里,微微发小红。一夜春风至,粉面堆胭脂。”这是我画辛夷时即兴题写的一些句子。
心物交融,“目击心传”是古人常用的写生法。今人似乎改作画照片了。
但,画花即画人,——一种人格理想。从这个境界说,一切技巧的谈论又似乎都是微不足道的。
2012.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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