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安廷一生的高光时刻,浓缩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个战火纷飞的时刻。哪怕六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坐在老家大山沟的土房门前,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个惊心动魄的细节。
上甘岭战役,抗美援朝战争中最惨烈一役。据国防部资料,1952年10月14日至11月25日,历时43天,在面积仅3.7平方公里的两个高地附近,敌人倾泻炮弹190余万发,出动飞机3000多驾次,投弹5000余枚。志愿军伤亡11529人,而“联合国军”伤亡25498人。
上万中国军人以血肉之躯,筑起了这个无法撼动的坚固堡垒。包安廷,正是其中一员。
老兵的敬礼
山中军魂
5月29日,垫江论坛一个帖子引发了大量关注。网友“想哥”称,在重庆垫江县沙坪镇柏杨村,他遇见一位87岁的老人,让他震惊不已。这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老人,竟然参加过上甘岭战役,与黄继光共同作战,并两次立下赫赫战功。
这位大山里的战斗英雄,让网友们纷纷点赞。
6月下旬,在“想哥”带领下,记者来到了包安廷居住的柏杨村八社。天雨路滑,一公里多的蜿蜒小道走了半个多小时,淤泥厚能覆足。小道尽头,一幢两楼青砖小屋静静地立于山腰。
此处名为卢家坡,两山之间如有仙人打坐。包家门前澡盆大的石水池,青苔犹见,在包安廷还是个小娃时,就静静伫立于此。大门头上,挂着“光荣之家”和“共产党员户”荣誉标牌。
看到包安廷本人,很难将他与“战斗英雄”联系起来——一个在农村随处可见的小老头,一身旧衣,瘦脸黝黑,胡须花白。老人家的腰挺不直,据说是战伤的后遗症。
大山寂静如斯,山里仅剩两户人家。陪伴包安廷的除了三儿子包善平,就是那群整日游走不停的山羊、鸡狗。山里人独有的寂寞和热闹,包安廷习惯了一辈子。
除了那五年。
五年军队生涯如果是一场电影,“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首歌就是激昂的序幕曲。
当这首歌传遍大江南北时,19岁的包安廷怀揣着保家卫国的一腔激情跑到征兵点报了名。1951年4月,他成为64军192师576团二机连的一名解放军战士。急训三个月后,便赶赴前线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
包安廷参军时的革命军人证明书
目睹黄继光牺牲
年轻的包安廷,个子不高却有一股蛮力,眼神敏锐,在营中担任重机枪副手。
谈到当年浴血沙场的情形,老人黝黑的脸上泛起了光彩,“我们用的是苏式重机枪,机身、两个滚子加扶板足足有92斤重,射程1600米,威力强大,一分钟能打光一箱子弹。”
两军对垒,阵地相距不过几百米。“我们用军事望远镜互相勘查军情,隔得近时甚至能看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而他也亲眼见证了特级英雄黄继光舍身堵枪眼的全过程。
“当时,黄继光所在的15军打主力反击,我们64军打支援,我们机枪手负责掩护。但是,敌人的地堡阻断了部队前进,一波又一波的爆破队员接连牺牲。”包安廷说,危急时刻,身为通讯员的黄继光连续三次主动请缨,担负起爆破任务。他与两名战士组成新的爆破组,在距离地堡十多米的地方,三个人先后倒了下去。突然,浑身是血的黄继光站了起来,左手拿着手雷冲向地堡。他先把手雷扔进地堡,但手雷并没有把地堡摧毁。接着,他就趴在地堡机枪眼上,子弹从他的后背打了出来,脊梁都被打烂了,鲜血直往外喷……
包安廷用两手圈起一个圆,“我当时就在现场,离他不过几百米。我看到,他的胸口被打了这么大一个窟窿啊!”说到这里,老人闭上了眼睛,眼圈微红。
包安廷珍藏的军功章证书
喝过“光荣茶”
战斗的残酷,身处和平年代的我们无法想象。
硝烟散尽,电影《上甘岭》剧组在战后现场取景时看到真实一幕:光秃秃的山上看不到一棵树木、一只动物,山顶的石头被炸松翻起一米多深。岭上铺了厚厚一层子弹壳、炮弹皮。一米高坑道里潮湿又闷热,令人喘不过气来……
包安廷的战争岁月,就在这样的坑道里度过。
“那一排排坑道紧紧相连,最深处有20多米。”包安廷说,坑里许多人每天只能吃半块压缩饼干,喝不到一滴水,只好喝尿来解除难忍的干渴。“我们叫它‘光荣茶’!有时候舍不得喝,省起来给连长喝,连长喝了好指挥我们把敌人打下去。
作战条件的艰苦,远不止此。包安廷说,无论士兵还是军官行军,都要扛着武器和只能维持一周的物资,负重七八十斤!当地气温低至零下二十多摄氏度,在国内配备的厚棉衣虽然御不了寒,但有个意想不到的好处:遇到飞机轰炸时,将棉大衣白色里子翻过来铺在皑皑白雪上,就能躲过美军飞机。“很少有人喊苦喊累,上了前线就是要保家卫国!”
1953年7月24日,包安廷随军回国。三天后,《朝鲜停战协定》签订,全线停火。此后,包安廷随军在丹东、旅顺等地练兵。同年10月,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军功章喜报
40年护林人
1956年5月包安廷复员后,原本有机会去石油战线当一名工人,但他舍不下家人和故乡,回家做了民兵连长。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包安廷开始担任护林员,这一干就是将近四十年。
这份工作更多是义务性的,没有多少酬劳。直到2000年左右他“退休”时,也才拿380元一年。
日夜巡逻,包安廷熟悉山上的一草一木——哪里栽着松树沙树,哪里的李树橙树熟了。平日里他耳朵不好,但说来奇怪,“只要有人出现在这山头上,一点响动我都能听见。”
“小时候一提到包安廷,我们小孩都害怕。当时偷偷到山上割柴的人多,包安廷天天带把砍刀转来转去,吓唬那些乱砍滥伐的人。”村党支部书记李润平告诉记者。
提起这事,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是碰到过一些盗伐偷树的人,有过几次正面交锋。我是军人出身,肯定要挺身而出噻,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破坏公家的财物!”
两次三等功
包安廷这辈子最宝贵的东西,装在里屋一个旧黑色皮袋里:一份革命军人证明书、两份三等功证书以及随发喜报。
他颤颤巍巍地把一张张泛黄破旧的奖状小心地平铺在案板上,复原。其中一张立功证书上写着时间、地点——1953年10月19日于安东蛤蟆塘(现辽宁省丹东市元宝区金山镇);立功事迹为:工作积极埋头苦干,修建中钻研技术,提高效率,代(带)动了群众,对任务认识好。
包安廷军功章证书上写明了立功事迹
包安廷的军功章证书
让包安廷遗憾的是,1961年,因为家中困难,母亲将宝贝之一的“抗美援朝”纪念章以10元钱的价格卖掉了。“铜制的,有二两重哩。当时,靠着这10元钱换了一大箩筐萝卜秧。”
抚恤金1960元、老党员补贴150元、社保115元……“党对我们已经够好了。这一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给组织添麻烦。”包安廷说。
李润平和县民政局的一位同志都证实了这点。“卢光明、刘学德、刘家富、冉玉清(音)……我们村一共有五人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但真正上了前线、立了战功,还火线入了党的,只有包老一人。”李润丰说起老人很感慨:“虽然是战功赫赫,但老人家从未向组织提过任何要求。哪怕家里有什么困难,也都自己解决。”
重庆市民政局颁发的优抚对象抚恤证内页
面对“英雄”的赞誉,包安廷只是用简单的三个字——“运气好”来概括自己的一生。
“十岁时,我穷得没裤子穿。是解放军让我们一家吃上了饱饭。”
“打仗时,炮弹落在离我不到3米的地方。战友把我从土坑里刨出来,我只剩两只脚露在外面,脸上血肉模糊,眼耳鼻全是沙子,腰上的暗伤就是在从那里起头的。”
“复员时,我回家了,跟我一起出去的炮兵谭镇国(音)却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他说,战场上的英雄,只有两种:要么凯旋,要么战死。他不算英雄。真正的英雄,永远地留在了上甘岭。
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王蓉/文 部分图片由李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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