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艺术行走随笔之“色彩札记”(4)
躅踯色,芬芳色,词汇与现实将触未触(外一篇)
洁尘/文、图
一 踯躅色,芬芳色,词汇与现实将触未触
日本四季分明,而且每一季时段的分布相当平均,自然界各种色彩的呈现有着层次微妙的特点。因为这个原因,日本人对色彩十分敏感,我们可以从平安时代的作品就有这样明显的感觉,在《源氏物语》和《枕草子》中,运用了大量有关色彩的词汇。我对日本色彩的文字表达的兴趣来源于此。这些年,我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都去过日本,每个季节都去过好几次,对其分明的四季景貌有了直观的体验。
在我的这个系列的上一本书,《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中,有一节是关于阅读《枕草子》的随感,题目叫做“踯躅色和芬芳色”。在清少纳言的笔下,这是当时贵族日常生活中常用的色彩词汇,无需多讲,但对于后世的读者来说,这种虚幻美妙的色彩词汇,到底是什么颜色呢?我的兴趣探究从此出发。
日本有一个很棒的出版社,叫青幻舍。它有出版口袋本的小画册,开本玲珑,印制精美,随身带着翻着玩十分方便。我在日本逛书店时买过它这个系列的好些本浮世绘画册,我喜欢它的编辑方式,不是一般意义的收纳集子,而是作品专辑,比如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和歌川广重的《东海道五十三次》,等等。
我的朋友魏蔻蔻是定居在荷兰的生物医学博士,有一年她也去了日本,买了一本送给我当礼物的书,然后带回了荷兰。后来她父母去荷兰探亲,从荷兰把这本书给我带回来。绕了地球好大一圈。拿到书,先是一喜,青幻舍的口袋本。更喜的是,这本书叫做“配色事典”,讲的是大正和昭和时代的配色要领。
日本有著名的色彩专家,叫长崎盛辉,出版有很多色彩方面的书籍。这本《配色事典》估计是取材于他的著作。这是一本专业书籍,但我看得相当入迷。这其中,日本的色彩词汇给我了很大的阅读快感。
《配色事典》从两色配色帖开始,比如“深缥和柑子色”,英文标注是“Dark Tyrian Blue and Yellow Orange”。这本书的英文标注者简直就是累得绝望,看到后面我都看笑了,完全是自暴自弃,只在深浅色方面胡乱说明一下了。
说一个书中的四色配色帖,“海松+栗皮+淡卵+青瓷”。海松,是一种海藻,新鲜的时候像松树一样,枝枝丫丫的。这是从平安时代就开始运用的一种传统色,是带有深褐色的一种暗绿,江户时代的老年人很喜欢。栗皮,板栗外壳的颜色,带有红色的褐色。淡卵,浅色的蛋黄色。青瓷,很润的淡绿色,我的直观联想是龙泉瓷。这些颜色我能这么描述一番,因为是青幻社出版的书,色彩呈现相对准确。在整本书里,有几百种这样的配色帖,分为两色帖、三色帖、四色帖。最多也就四色,超过四色,就越过雅致有品这条线了。这本书的实用性还在于,对照着这些配色搭配衣服,一定不会出错。
再之后,我遇到关于日本传统色的书或资料就会翻翻。在日本传统色专家长泽阳子那里,她会把传统色与特定的食物、器物、景物以及和歌俳句联系在一起来描述,实在是非常巧妙的一种文本。
日本传统色的各种色彩中,有四季的词汇归纳,春,红梅,夏,禅羽,秋,花薄,冬,冰重。
词汇本身的质感与人们通过感官与自然连接后得到的经验十分贴切,但如何贴切,又说不清楚。通感是一种非常高级的修辞手法,在日本传统色词汇上,通感这一手法运用得可谓出神入化。词汇的虚,拂过现实的实,将触未触,旋过一丝微风,又拉升盘旋而上。
对了,到底什么是踯躅色和芬芳色呢?我学习后得知:踯躅,杜鹃的古称,踯躅色就是深红的杜鹃花的色彩。至于说芬芳色,迄今为止没弄确实,我觉得那就是苏枋色的另外一个说法。苏枋色,也写作苏芳色。苏枋,一种常绿小乔木,树叶形如槐树,我国晋代的《南方草木状》里说,南方人用苏枋来制染绛色。这种技术在奈良时代传到日本,平安时代多用于贵族服饰的染制,在当时是一种高贵的颜色。
二 羊羹色,小豆色,咖啡,还有雪爪
濑户内海的小豆岛,顾名思义,盛产小豆。这里的土特产名品是酱油和各种豆子食品,其中就有羊羹。
在我生活的南方,很少有羊羹这种东西,至少成都没有。但在北方,这种零食是很普遍的,在离乡远走的人那里,逐渐就会成为乡愁。比如我先生李中茂,生长在天津,大学毕业后到了成都定居。他不爱甜食,但偶尔吃一块羊羹会觉得很熨帖。以前我从北京给他买过羊羹,这次,我又从小豆岛买了羊羹。
羊羹是豆粉加琼脂再加白砂糖。我不喜欢琼脂,不爱吃羊羹。其实,豆制品是我很喜欢的食物,尤其喜欢红小豆,红豆馅儿的一切点心我都喜欢。
日本传统色中的“羊羹色”,是小豆色的红褪下来后的那种浅黑色,后来泛指黑色或茶色褪色后的感觉。并非正式染出来的色彩,而是褪色后的色彩,按照九鬼周造的说法,此色很“涩”,具有“粹”的境界,相当高级。
与此关联的还有一种色彩,“小豆色”,褐红色。小豆,就是我们常说的红小豆。与谢芜村有一首俳句,“休假回家的儿子,在煮红豆的片刻就酣然入睡了,想必正在做美梦吧。”外出归家的孩子,等着母亲煮红豆羹,那股甜糯的味道刚刚飘出来,家的感觉一下就落实了,人一放松,安心的疲惫涌上来,悠然入眠。
2017年初春,我在白川乡吃过一碗难忘的红豆羹。
白川乡位于飞驒地区的五箇山,在高山和金泽之间。因为特殊的山地气候,飞驒的冬天特别严酷,其深雪状态甚至超过北海道的好多地区。从头一年的11月开始,到第二年的4月,整整半年,飞驒地区的很多地方,都要因积雪而封路封山。在古代,这是一个不宜人居的地区。在平安王朝末期,源氏家族和平氏家族进入了争夺权力顶峰的长期的拉锯战之中。平家落败之后,平家武士以及家眷遭到源家的追撵赶杀,有些人就逃进当时几乎与世隔绝的白川乡。为防积雪覆盖造成建筑物的损害,这里的屋顶建成了60度以上的坡度,就像人两手合掌祷告的样子,所以叫做合掌屋。远看这种屋顶,就像一个个胖子蹲在那里,莫名其妙合掌朝天,有一种特别的喜感。白川乡和合掌屋被列为了世界遗产项目而变得相当有名。
在白川乡,参观过合掌屋的内部,从盘旋着的楼梯绕上几层,直至尖尖的屋顶阁楼,这里一般都作为蚕房,或者用于存放工具。有一家改建为咖啡馆的合掌屋特别有味道,吧台上方挂着各种各种的咖啡杯,由客人自选颜色和款式。屋子中间有一个炉台,炉台四周台面很宽,客人可以围炉而坐,簇拥着中间那口正在炖煮着红豆羹的大锅。我和同行女友都要了红豆羹,软糯甜香。窗外是逐渐消融着的雪,此刻的甜蜜似乎尤为甜蜜。
雪天宜甜。那次白川乡的一碗红豆羹和一杯加糖拿铁,这个味觉记忆铭刻在身体里。后来,我在隆冬里到过北海道,更是发现无论是视觉、嗅觉和味觉,雪天都会催发人对甜品的强烈需求。这也难怪北海道到处都是小咖啡馆,就四五张桌子,一般是一对老年夫妇在操持,顾客多为四周的乡邻。雪天里,在门口地垫上卸掉雪爪,跺掉鞋帮上的积雪,拉开双层玻璃门,一身寒气与室内的暖气怦然相遇,然后,一杯滚烫的咖啡就足以还魂。有一次在一家这样的咖啡馆里,几位北海道老太太闺蜜聚会,她们有兴趣和我寒暄几句,“不是韩国人,是中国人……我的家乡没有雪……北海道的冬天很美丽,咖啡很好喝……”当时我正在初学日语的阶段,简短交流完成,很有成就感。
在北海道东川町的一天傍晚,吃过晚饭之后,我们在深雪坑中踩着路上的薄雪往外走。北海道的冬天,每天把路从厚雪中刨出来,想必是一件相当艰苦的工作。漫长的几个月里,每天覆盖,每天开掘,重复又重复,有点西西弗斯的意思。我是在漫长的写作中逐渐领会到西西弗斯这个神话对于各种琐细的工作和事务乃至整个人生的隐喻效果。西西弗斯不是愚公移山,愚公移山是因为某种愿望的驱使而主动求取的劳役,西西弗斯是命定的劳役,终生不可解脱,如果把它视为惩罚,绝望则不可抵挡,不妨把它视作是一种宿命,安心于此并从中寻找乐趣。
夜色降临后,因为雪光的缘故,天空是晶莹剔透的紫蓝色,暖黄的路灯有玉的质感。突然,身后一声巨响,惊骇中回头一看,一大片雪块从斜面屋顶上垮塌下来。雪块垮得很利索很彻底,留下黑褐色的屋顶显得相当洁净平整。我回头看时,正好看到扑地前雪块最后的那一片以及整个扑下去后腾起的雪烟。雪烟曼妙地升腾而起,似乎带有香气。
雪有着什么样的香气呢?
我突然有点着迷。是什么角度的斜面可以让雪积累到一定程度上,借自身重力全面彻底地垮下去呢?
也许是那天雪块垮下来的缘故,有了一个聚焦点,后来我对这天的咖啡滋味印象尤其深刻,胃和心都特别踏实。那天出了咖啡馆门口,我和同行友人熟练地套上雪爪,行动敏捷地进入雪夜之中,耳朵似乎更为敏锐,听到了好些雪块崩塌的声音。
人的适应能力真是强大啊。第一天晚上,从东京飞到札幌,一出机场见漫天飞雪,我仰头刚刚欢呼一声,脚就离了地,腾空后结结实实平砸在地上。幸亏背包把我给垫住了,人倒是一点事都没有。没有套上雪爪的鞋,在冰雪路面上如同抹上了黄油。这才知道雪爪为什么是冬季北海道的必备。第二天开始就能熟练地套卸雪爪了,像平时就这样穿戴进出一样了。
发表评论 评论 (2 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