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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摄影师,他不骂人,却有很多人分分钟就想弄死他,因为他的相机揭露了太多黑暗、得罪了太多企业。
摄影圈里有很多人,对他恨得牙痒痒,因为他遮住了太多人的光芒:全国摄影艺术最高奖金像奖、中国摄影家协会德艺双馨优秀会员、尼康杯全国摄影大赛金奖、非突发新闻类组照金奖、铜奖、年度中国最佳摄影师……
中国摄影界的奖都快被他拿遍了,他就是卢广。
卢广第一次被人们认识,大概是因为这样的照片。
西部淘金:不满14岁的孩子也被带到金矿劳作
“海拔5000多米,没有路别人不敢去,危险”,可他去了。因为他本就和这个圈子格格不入,不像这个圈子里的大多数人。
卢广不是什么富家子弟,他从小跟父亲下放乡下,只上过7年学,农民、挑沙、水泥工、木工、抓鱼,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一切奇奇怪怪的工作,他全部都干过。
他学习摄影自然也就不是什么陶冶情操,而是疯狂干活铆足了劲攒钱,拿出全部家底破釜沉舟到北京学习,才终于习得的技能。
可是摄影这个圈子想要出人头地实在是太难了,几乎唯一的路便是拿奖。他只记得老师的一句话:想获奖就要拍别人没有拍的题材,因为你想超越别人很难。
抱着这样的想法,卢广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和别人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第一站便是西部淘金,1994年那会儿西部淘金热兴起,可那里乱得很,是普通人只要听到名字就忍不住摇头的地方。
早在学摄影时就已经耗尽一切钱财的卢广只能一路搭便车前往,可他没想到,这一路却是九死一生。天上一会儿出着大太阳,一会儿又下雨或下雪,半路上就生了病的卢广水土严重不服,两天两夜没吃东西,几乎病死在路上。
就是这组拿命换来的照片让他在京城摄影圈一战成名.几乎所有的报纸杂志都登了,还拿了一大堆的奖。
紧接着,卢广又去拍小煤窑了。那时候各种非法小煤窑像田鼠一样一个个冒出来,窃取着国家的资产,而且管理很不规范,时不时就会有人被埋在下面。
经过全方位调研之后,卢广设置了三个层面:乱采乱伐,破坏环境,安全隐患。最终,这组小煤窑的照片在《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一经发出便引起巨大反响,中央立马出面整顿,很多小煤窑都被取缔。
接着,又是云南瑞丽的吸毒者。卢广本就长的不起眼,再加上不起眼的打扮和长年混迹社会的痞气,卢广很容易就混进了毒贩子窝。
照片拿回来后,再次引起轰动。
于是,5年的时间从西部淘金到小煤窑、再到吸毒者,单纯只想拿奖的卢广却意外地让这些边缘化的群体,一步步走入了中国人的视线。
本以为要沿着拍照-拿奖-拍照这样的路一直走下去,可2001年发生的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卢广。
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一个8岁的小女孩得了艾滋病,跑到北京去看病。
卢广跑去看了那个小女孩,他才第一次知道,中国居然还有艾滋病村的存在,他立马决定:
我要去拍!
然而,当他去到那个村子的时候,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没有人愿意告诉他真相。卢广不得已换了一个方式,他改问:
你们这里有孤儿吗?我是从北京来帮助孤儿的。
这一次,卢广见到了一个小男孩,他和13岁的姐姐,还有爷爷奶奶相依为命。
因为他的爸爸妈妈和叔叔,还有他最小的妹妹全都死了,因为艾滋。
而死了也只能悄悄地埋,因为当地有规定,一律不准往外说。爷爷奶奶已经70多岁了,早就干不动活了,为了养活孙子孙女,爷爷每天只能拎个塑料袋跑出去要饭。
这一天,卢广一直等到晚上他回来,米饭,一点猪肉,两个苹果,这是他一整天的全部收获。
卢广看不下去,第二天就去买了书本交了210元学费,把孩子送到学校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中午回来的时候,老奶奶给他烧了一碗面,老爷爷要回来的肉,被奶奶一股脑全放了进去,她拉着卢广一定要他吃。
卢广一个40岁的大老爷们,几乎泪流满面。
他的大脑中回放着,白天走访的那20多个家庭的场景,或许是儿子,或许是媳妇,每一家都有人躺在床上,或是打着吊瓶,或是只能呻吟着:
救救我啊。
可是,他们永远也不会等到救助,就这样,感染艾滋病七八年,就会发病,发病了就静静地等待死亡,死了也不准往外说。
而这一切的原因,居然是贫穷,因为贫穷他们跑去卖血,而卖血的人中,90%都感染了艾滋病毒。
卢广被眼前的场景深深地震撼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便是人间。
他说:那跟小时候父母跟我讲三年自然灾害遍地饿殍、人人喊饿没人管的情景很相似,我拍了二十年,从来都没有这么震撼过,太残酷了。
从那一天开始,摄影在卢广的生命中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件事情、卢广决定:他一定要拿他的相机,为社会为底层人民做一些事情。
怎么才能帮他们呢?那就是要引起更多人的关注,从2001年开始,卢广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走访了100多个艾滋病村,拍摄了几万张照片。
2004年2月14日,卢广的这组照片获得了第47届荷赛奖金奖,举世震惊。
艾滋病村的孤儿们
人们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群体的存在。在这之后,时任国务院总理亲自探访这个村庄,柏油路、学校、孤儿养育院、标准化卫生室都在这个村子里建起来了,村子里的所有感染者和病人都可以免费接受治疗。
放大到全国范围内,数百个干部,上亿的资金,开始聚焦到这个群体身上,还有很多善款纷至沓来,他们的生活开始一点点改善。
艾滋病这个群体得到关注了,需要卢广关注的还有下一个:
2009年,又一个议题进入了卢广的目光——中国的污染。
从网上看到一个叫张于庄的村子严重污染后,卢广自费只身前往,当看到那里的河的时候,卢广的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两岸工厂林立,酱油色的污水沿着80公分的管道24小时滚滚不停,沿着那个村庄,已经流了20多年。
这一次他有了经验,到那儿就说,自己是个环保志愿者,想了解洪河的污染情况。其实,这里的污染早已严重影响了农民的生活,他们无数次上访都没用,看到卢广来,他们很高兴。
得到信任后,卢广就在村子里住下来扎在那里拍摄。在那里,卢广认识了一对新婚夫妇,25岁的年纪,丈夫却得了气管癌。
可癌症这种病,哪里是穷人敢得的,家里拿出全部的积蓄再加上跟亲人借好不容易凑了7万元,拿去做手术。手术是做了,却再没钱化疗,于是在妻子9个月身孕的时候,丈夫癌症复发去世了。本该幸福的3口之家,从新婚到坟墓,从生离到死别,不过是短短一年的时间。
还有一个小姑娘,16岁结婚,22岁就得病死了,留下了一个小女儿。清明节的时候,爷爷领着孙女去给自己的儿媳妇上坟,四岁的孩子,跪在妈**坟前磕头,临走的时候,还是一步一回头。
而这样的故事,在这个村子里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卢广从妇联主任那里得到一份死亡数据:2007年死亡47人,2008年死亡39人,2009年1到3月份是18个。
这些死去的人,90%以上因为癌症,而他们的癌症都是因为河里的水。
这还仅仅是洪河边的一个村庄,全中国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还有多少。从那天开始,卢广决定要调研全中国的河流,慢慢地拍的多了,人们也都知道卢广就是“那个拍摄污染的摄影师”,他总会接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电话:
我们这里有污染,你来拍一拍吧。
不止是乡村,有时候卢广也会接到很多来自于城市的电话,一边是我们生活的高楼大厦,一边是汩汩流淌的黑色污水。
在他的镜头下,人们第一次注意到雾霾分界线原来这样清晰,那团黄色包裹着的是工厂不断排放的烟囱,还有生活在其中的我们。
我们渴望了解我们所生活的环境,想知道这些污染的源头,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让我们知道。
于是卢广这一拍摄,便开启了一条拍摄—被抓—逃跑的循环道路。
有一次,他在黄海岸边拍摄,居然刚好看到有人在埋两根排污管道,管道的末端直通黄海。
他看到别人了,人家自然也看到他了,接着就有几十个人冲过来把他围在地上,要抢走他的相机,卢广紧紧抱着相机趴在地上,就那么僵持着。
武警消防队员过来,让他交出相机的时候,卢广跟人理论:拍照是自由的。
后来大家忙着去埋管子,他被扔在了管委会,留下一个人看守,然后卢广就悄悄跑了,那个给他当司机和向导的当地人,被抓起来审问了很久,但是那人一直不说。
碰到这种还算好的,卢广拍的这些东西,不仅对企业老板,对当地官员也是极为不利的,那些官员更怕他这个自由拍摄者带着记者一起去拍,常有官员放话说:一定要捉住卢广。
这样的事情多了之后,卢广就练就了一套神奇的本领:,在和对方拉扯争执的几秒钟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相机里的照片删除,卡和胶卷换掉。
然后告诉对方,自己只是个摄影爱好者,对方看看相机里啥也没有,有时候也就放他走了,有时候会拉他回去,关上几个小时。最后苦于没有证据,还是只能放他走,然后他就偷偷地回去继续拍。
就在这样的猫捉老鼠中,长江污染、珠江污染淮河污染、松花江污染海河污染...卢广走遍了中国的十多个省份,三大海域和七大河流水系。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中国的污染。
而且,有很多地方,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再去走一次,因为被曝光后,总有很多企业会辩解说:自己的排污设施,刚好在那个时间坏了。
当卢广拿出另一个时间拍摄的照片的时候,他们的管道依然在排污,也就无话可说了。
被污染的土地和河流,因污染而产生的癌症村,还有那些畸形的婴儿们……污染带来的问题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可是那些只想赚钱的企业老板们,那些只在意政绩的官员们不会有人在意。
2009年卢广的《中国污染》,获得了尤金·史密斯年度大奖,是世界纪实摄影界的最高荣誉。人们这才后知后觉,中国的污染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半个月后,由卫生部、环境保护部和新华社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进驻了癌症村张于庄村。一段时间后,这个村子几十上百年来,终于第一次有了自来水。
而很多的污染的地区或企业被公开通报,要么责令限期整改,要么处以经济处罚。
而在国家层面上也开始反思,“先污染后治理”这样的路子到底对不对,各地方相继出台了地方环境保护条例,而环境污染也成为了官员政绩考核的重要内容。这些年我们明显能感觉到的是,人们越来越重视环保了,我们的环境也明显越来越好了。
可卢广没想到的是,他却成为了风暴中心,没有人看到他拿命去拍摄,人们更不会在意他一步步走过中国那么多的村庄、那么多的河流、那么大片的海域,人们怪他功利,说他靠揭丑来拿奖。
卢广说:身上的疮不愿意给别人看,捂着会越捂越烂得厉害,而给别人看,是为了看看别人能否找到方法治疗和解决。揭丑是好事,是解决,是改变,本来就有的问题,捂着也没用,作为一个记者和摄影师,有责任把这个事情报道出来,让大家知道。
可又有人跳出来,说他把这些事情讲出来,是丢中国的人,他们责怪他不爱国。
面对这些,卢广无奈地解释:中国人民没有一种贫困,没有疾病,没有灾难,那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所以,我们要做这些事。
可是,能懂这些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人们狭隘地觉得,只有为祖国唱赞歌,才算是真正的爱国。
他们不知道的是,唱赞歌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倘若这样,卢广大可以去拍拍祖国的大好河山,去拍拍那些发展良好的企业。
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这些污染这些黑暗这些人间疾苦不被揭露出来,就会永远不存在,就好像当年鲁迅不写那些文章,中国人就真的不麻木。可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为什么会这么怀念鲁迅?
因为自古以来,在这个世界上唱赞歌的人太多太多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呢?而像鲁迅李敖卢广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批评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季羡林曾说:歌颂我们的国家是爱国,批评她,更是爱国!可如今,鲁迅走了,就连卢广,也许久不见了。
也许是我们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好了,也许是他正在中国的某个角落,默默地关注着另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伤疤。
又或许是他累了揭不动了,毕竟这个活太苦太累,而这个矮矮胖胖的男人,今年已经57了。
只是,我们的国家啊,她需要鼓励、认同、赞扬,因为生活在其中的我们,需要安心地活下去。可她也同样甚至更加需要带着显微镜,握着手术刀的医生,因为倘若没有他们,她也许早已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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