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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杂谈] 裸体的杨玉环,从被禁止到被围观

2 已有 181 次阅读   2024-01-29 18:05
 裸体的杨玉环,从被禁止到被围观 

近日,华清宫雕像再引争议。一游客吐槽杨贵妃入浴雕像不雅,“毕竟是名人,感觉有点不应该。”

无独有偶,2023年3月,美国弗罗里达州塔拉哈西古典学校因在课堂展示讲解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被家长投诉“色情”,导致校长引咎辞职。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类似讨论出现,这种争议正演变为一种流量追逐的游戏。借此契机,笔者依然希望能站在全球化视野,回顾裸体争议的历史,并试图廓清身体艺术与情色、政治的边界。同时,我们也期待多元观点下共识的产生。

01裸体的历史:从被禁止到被围观

“你是中国艺术殿堂中的第一个女模特,你书写了中国艺术史的新的篇章,艺术史应该记住你,也要记住今天:公元1920年7月20日。”说完,时任上海美专教师的刘海粟给陈晓君鞠了一个近乎90度的躬。

图为1935年,上海美专学生与模特合影

要知道,那可是1920年。这个叫做陈晓君的乡下学生,带着不谙世事的淳朴热忱,仅仅当了三天裸模,就被大发雷霆的父亲打的遍体鳞伤,锁在了家门。刘海粟则被扣上“诱骗无知少女作淫画”的帽子,排山倒海的辱骂攻击塞满了信箱和报纸。军阀孙传芳亲自写信逼他关门,对他通缉。

这正是近代历史上第一个“虔诚献身”的神话。试图挣脱封建重压的他们,一次次飞往艺术的自由彼岸,却如伊卡洛斯般带着灼热伤痕,坠入深渊。没有人知道陈晓君后来去了哪里。有人说她不堪羞辱,跳河自尽;有人说她低调嫁人,隐入尘烟。

1987年,南京艺术学院裸模陈素华因不堪家人和村民的长期侮辱,精神失常。此时已迁居香港的刘海粟闻讯汇寄1000元港币,并公开声援支持陈素华。

谁都没想到的是,短短一年后的1988年,中国美术馆举办的“油画人体艺术大展”盛大开展。这是人体绘画首次在最高美术殿堂亮相,时任文化部副部长英若诚亲自为画展剪彩。一时间,美术馆前大排长龙。据报道,在一幅两青年女子的裸体油画前,围拢着约20个青年男子,脸几乎贴在油画表面。

图为1988年油画大展前人头攒动的景象

改革开放初期,摸着石头过河的人们带着对身体艺术的困惑和好奇,带着“冰河消融”后的新鲜热望,聚集在此,目光灼人。约共25万人参观了展览,正是这25万目光,一点点汇聚成对艺术发展的共识:不要禁止,要围观;不要保守,要开放;不要控制,要自由。

反观今日,“裸体雕像有伤风化”、“中国人还是传统点好”、“这明明就不是东方的文化”,类似观点在评论区俯拾皆是。传统力量何以如此强大?为什么我们看到身体就本能的想到羞耻和逃避,甚至变成攻击他人的武器?在依然有人“谈性色变”的今天,盖在脸上的道德遮羞布,源自何处?当我们再次回到历史,去找到压抑人性的这条伏线,或许会有新的感悟。

02被压制的身体:享乐与禁欲之间

一部身体的历史,就是从享乐到禁欲的历史。

在过去,原始社会崇尚生育,女子能生则美;先秦崇尚“窈窕淑女”;魏晋兴清谈之风,女子轻柔纤丽;隋唐五代则形成了从“纤腰弄明月”到“丰肌为美”的多元审美格局。汉代之前,中国女性身体审美整体倾向于健康自然。“子不思我,岂无他人”和“嘘嗟女兮,无与士耽”等更是体现了女子独立洒脱的豪迈。

图为魏晋时期,竹林七贤坦胸露乳,狂放不羁对抗传统礼教

相似的还有大洋彼岸,古希腊人将身体爱欲写入神话,他们开奥运会,雕刻黄金比例的身体,战场赤身肉搏,并以此为荣耀,身体能量无限张扬,充满野性与力量。

雕塑艺术被古希腊人赋予了崇高理想。登峰造极的技艺手法,充满戏剧性和命运感的瞬间,让英雄和神明凝固至永恒。仰望雕塑,也是在仰望人类自身。

从汉代起,情况开始逐渐发生变化。董仲舒儒教改革后,道德美掩盖了身体美,女性的身体和欲望被否定,成为被定义的“第二性”,困在此后千年的道德约束和父权压迫之中。男性身体同样被弱化,取而代之的是儒家气节和风骨的评价。曾经“四大美男”的评选止于兰陵王,此后,梅兰竹菊与君子气质常伴。

节制寡欲的儒家性理学将身体隐藏在服饰构成的阶级秩序中而身体则沦为羞耻、禁欲和节制的符号,掉入道德的漩涡不再可见。

而西方基督教也同样,当耶稣孱弱的身体被钉上十字架,西方进入漫长黑暗的中世纪时期,身体不再诉说激情与力量,而是演变为心灵的枷锁和附庸。文艺复兴后,身体才再次得以彰显,对人性爱欲的歌颂旗帜再次高扬。

从柏拉图“肉体是灵魂的监狱”,笛卡尔的灵肉分立,到将身体高举至主体的尼采,再到发现被禁锢和规训身体的福柯,身体在历史的洪流中几番沉浮,终得昭雪。

回到中国,明清时期经济发展,资本萌芽促进了市民文化,“春宫画”和《金瓶梅》等兴起,身体终于粉墨登场,带着对儒学压制和文人风骨的反动,带着对父权物化女性的复仇。尽管结尾依然回到了道德惩戒,但平等的观念却弥足珍贵。改革开放后,我们解放了思想和生产力,终于迎来了身体观念的春天。

从享乐到禁欲,其实有其历史合理性。且看荒淫无度的北齐政权,抑或是罗马帝国,无节制的欲望都曾给人类带来灾难。但这并不意味着一成不变。

过去我们常认为,世间万物必定有一个正确答案,其余都是错误。对和错的冲突暗示着,一个更大的权威所制定的统一标准。这个“正确”的声音不容分说,不允分辨,我们逐渐学习理解,自我建构并内化成行为规范。

由此可见,我们对裸体雕像的看法并非从脑中长出,而是同千年儒学的禁锢所绑定。可愈是压制,性的力量就愈发在暗处游移生长。

正如福柯所揭示的:“性话语展示了权力的两面性。它在压制性享乐的同时,又滋生了性享乐。”抑制了性,反倒激发了性紧张的快感。在仁义道德之下,秘密的性享乐悄然盛行。就连“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却也暗地“引诱尼姑为妾”,不得不令人唏嘘。

鲁迅就曾入木三分的刻画道:“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在长期的性压制下,反倒强化了性讯号的敏感,性话语在道德包庇下游移穿梭,沦为彻底的意淫。

于是,性话语成了“卫道士”们隐秘的享乐,借着道德戒律大棒满足内心。在审判他人的性享乐和性暴露时,审判者也沉醉于其享乐和暴露的言说中。性终于成了嬉戏性的话题。

图为杨玉环雕像2015年新闻截图,女性雕像被“摸胸”事件随处可见

不知该男子提出雕像坦胸露乳“有伤风化”时,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还是为了获得道德审判和性话语所带来的快感。但那些隐私部位被摸到包浆的雕塑,或许是千年性压抑后报复式宣泄的明证。

当有一天,身体不再唯独和性话语缠绕在一起,甚至销声匿迹时,作为艺术审美的身体才会浮出水面。

03审美的身体:色情和艺术之间

大众视野中的身体到底是情色还是艺术?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诚然,现代身体正在同性高度绑定,作为消费品泛滥出现在传统媒体和互联网中。身体叫嚣着、呼喊着,“性感”呼之欲出。性讯息不断过载,性目光不断强化,身体最终掉入性的漩涡。艺术审美的身体消失,健康感、力量感和美感皆被抛诸脑后,非功利的审美体验终被欲望侵蚀。

大众无法从情色目光过渡到艺术审美,除了传统文化的压制力,美育不足的原因之外,也存在一些客观的问题。国家博物馆馆长陈履生就曾表示:“一些‘伪艺术家’用艺术的名义去做人体彩绘、人体摄影,实际上是在裸体艺术与淫秽之间打擦边球...公众逐渐丧失了对艺术的把握。”

尽管艰难,但这不意味着没有可供区分的基本原则。那就是三看:看艺术意图、看形式表述、看观者感受。如果是致力于挑动观众肉欲,一味物化的性呈现,即便是没有露点,也是色情的;而如果作品激发了观众情感,或是悲悯、或是感染,一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审美享受,即便涉及到了裸露,却依然可认定为艺术。无论身体雕塑,还是身体摄影皆是如此。当然,现实判断要复杂得多。

图为公元前1世纪的《拉奥孔》,传达出人与神的永恒悲剧

一个了解艺术史的人,自然不会对裸体雕像大为惊诧,可见美学教育依旧任重而道远。倘若站在艺术史角度,笔者只觉得杨贵妃雕像缺乏记忆点,实在太过普通。雕刻的线条缺乏身体微妙变化的力量与美感,面部神情全然缺少个性和精神,甚至算不上艺术品,倒像是为了配合宣传任务赶工而成。这显然不是网友建议“给胸前加上一抹纱”就能解决的问题。

04政治的身体:意识形态和文化入侵

围绕身体,一些人的目光聚焦到了意识形态。“裸体艺术都是西方的”、“怎么能把东方的头放在西方的身体”,最离谱的评论莫过于“都是日本间谍害的”。近些年,悄然兴起的“日本间谍论”,演化至“毒教材”“毒字典”,再到今日之“毒雕像”,一切与自身观念不符的东西,都被扣上了“文化入侵”的帽子。

极化的意识形态幽灵一直横亘在历史上空。该策略通过制造假想敌,让人们建立边界、划分阵营,并自发站队,脆弱的团结在一起。“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日的仇视与近些年国际关系的微妙变化不无关系。而那些鼓吹渲染民族仇恨论调的自媒体,背后正是爱国煽动下的流量生意。

至于东西派别之论,在如今全球化下的艺术交融和发展中可以休矣。本就相互借鉴,抱残守缺只会陷入停滞的目光和变化袭来的痛苦。急切划分的艺术阵营,背后或许是积郁多年的文化自卑。

图为《文明的冲突》,[美]塞缪尔·亨廷顿,新华出版社,2017-10.

亨廷顿曾在他的《文明的冲突》中,预见到了不可避免的“文化战争”。作者力图摆脱个人立场,看待文明之间的对垒冲突:“每种文明都将自己视为中心,在书写自家历史事实时,将其编写看作人类历史的核心”。

文化冲突不可避免,但哪些是现代的,哪些是传统的,哪些又是“符合中华文化的”,尺子不同,答案也就不同。用僵化的观点看国情,就会把僵化和守旧的意识形态视为国情。用实事求是的观点看,就必定要廓清守旧传统,不断向前。

张扬着、鼓动着、逼迫承认的姿态并不能真正获得他人认可,自嗨式的历史书写也很难获得影响力。不断学习,吸收别国优势,致力提高自身,站在全球视野下探寻普世价值的文化内容和形式,才是构筑真正文化影响力的方式。

此外,还有网友担心泄露了杨贵妃隐私,这种观点纯属多虑。站在法律身体角度,杨贵妃是已逝世的历史人物,形象已不可考,且并无近亲主张法律隐私权利。有人以“要是你媳妇洗澡被围观”这种理由驳斥,则混淆了历史和真人权利的界限,通过煽动性语言,令人在情绪驱使下误判。为佐证观点权威以获得审判的优越,一些人动用了熟悉的情感绑架策略。

身体理念伴随时代发展艰难前行,总有曲折和反复。而关于裸体的争议,也远不止艺术问题,而是社会观念的投射。我们欣然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们不再以单一固化的思维看待艺术和世界,而是采取更加开放和包容的心态。

一个有趣的对比是:当我们在讨论杨玉环雕像应不应该裸体时,希腊和澳洲政府正在尝试立法禁止人们在海滩无节制裸体。

在澳洲和希腊的沙滩上,“裸体主义者”给当地居民带来不小的困扰

争议背后其实是公共空间和个人尺度,即群己权界的讨论。自由的红线应该划在何处?每当保守论调出现时,就有现代话语予以回击。在反复较量之中,个人自由与公共利益得以保有弹性的限度。

或许自由的代价,是生出被讨厌的勇气,同时一定程度容忍自己讨厌的,因为那恰恰是他人所喜欢的或是未来自己所需要的。

回望历史,再看今日之争议,是否又似曾相识?传统与现代的撕裂和斗争从未休止。一次次讨论中,我们得以传播思想、廓清边界,守护并捍卫我们的精神家园。

1987年,90多岁高龄的刘海粟曾对记者痛心疾首地说道:“关于模特儿的斗争,70年前就在中国大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70年后的今天,模特儿的处境仍是这么艰难,说明反封建的任务还十分艰巨。”

又是30年过去了。

文/未铭先生 审/钱琪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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