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画家杜滋龄相识算来已近四十五年,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听他讲儿子们在国外的成绩,想想人生的确短促。眼前的老杜还是像年轻时一样勤奋,说话声音也和四十多年前一个味道,只是笑起来比年轻时更灿烂、更响亮。奋斗了几十年,今天应该是他更舒心的时候。20年来,杜滋龄从一个普通的美术编辑、连环画家,逐渐为国内外画界所知名。在长期担任出版社的繁杂的行政业务工作之余,仍然努力作画。前几年转业到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任教授、系主任,教学之余有较多时间作画和思考艺术,在我的印象中,老杜从来就是一位在艺术上不怕辛苦、肯于攀登的人。
杜滋龄1941年生于天津,自幼喜爱绘画,有良好的天赋。他出身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但又是由于家庭政治背景的什么问题,他未能考取美术院校,只能走一条自学成材之路。我和老杜相识也是在那个时候。挫折未使他气馁,从此他苦练写生、速写,绘画能力提高很快。当时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郭钧很有伯乐之慧目,亲自把年轻的杜滋龄推荐给叶浅予先生,他的速写得到大师的首肯,荣幸地行了拜师礼,成了入门弟子。这段佳话是我当年被发配兰州之际在一则画刊报道上读到的,深为这位年轻朋友庆幸,故清楚记忆至今。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努力问学,潜心作画,经历了“文革”的屈辱和折磨,体味人生,磨砺志趣,在艺能和修养两方面都打下很坚实的基础。我记得他当时在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文革”之初受父亲连累被遣送到乡下,后来他幸运地又被贫下中农们“遣送”回单位,但出版社已经瘫痪。当时在极“左”路线下,专业单位不搞专业可以,画家作画要受批判,许多人无所事事在浪费生命。而老杜却天天骑车到远郊偷偷写生,对他来说,画画就是生活,一日不可暂离。二十年如一日的勤奋除了对艺术的诚挚热爱别无其他目标可以“妄想”。但是,改革开放时代为有准备的他提供了良机,这当然不只是“命运”的问题:1979年他考取了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研究生班,受教于李震坚、方增先诸名师,专攻人物画。于1981年毕业获硕士学位,完成了接受高等美术教育的宿愿,在艺术上开始攀登到一个新阶段。之后曾任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总编辑。现为南开大学教授、东方艺术系主任,天津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术委员会第一届、第二届委员。作为当代著名的人物画家,杜滋龄曾经历过的成材之路是坎坷而艰辛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天津在北方是仅次于北京的大城市,是主要的工业城市,文化上靠近北京,也有相当的基础和水准,群众性的音乐、美术活动很活跃,当代很多位歌唱家出于天津,大约和当时中央音乐学院设在天津有关,而业余美术活动则显得更为活跃而颇为引人注目。群众美术的活跃,突出表现在许多市区级的群众文化单位团结集中了相当一批业余青年美术骨干,特点是画路宽阔灵活、技巧敏捷全面。比起一些美术院校培养的学生,他们明显的速写能力强,大多擅画连环画,信手勾出的草图灵活多变,人物动作不用对模特,说明默写力和想像力都优于美院学生。除专业性强的油画之外,水粉水彩也都来得,但业余作者大多在作画时间乃至专业的前途方面没有保障,训练不够全面,专业基础不够扎实,所处的业余环境也不能保证文化与艺术修养的不断提高,而且随着生活负担的加重(家庭、子女等),可以说淘汰率也是高的。杜滋龄正是从这样的环境条件下,凭着个人对艺术的热爱和坚忍不拔的上进心,不畏一些画友的讥讽,克服种种自身惰性,克服小市民习性对艺术人格的消蚀,在当年一大批有才华的苗子中间脱颖而出,并坚持下来,坚持到人生最后一班车到来登了上去。看到他今天的成就,我作为老友的心情是特别欣慰的。
我们常说,杜滋龄是“速写起家”。速写起家何止老杜一个。在20世纪早期由于美术教育的不普及不完善,许多画家是靠自学成材的,其中以速写起家的,首推叶浅予先生,他的一句“铅笔小本永不离身”和他的身体力行,曾惠及多少青年。另一位是赵望云先生,他在民族危亡日亟之际毅然抛弃了皮货庄小伙计的工作,放弃了北京艺专的教室,第一个走到穷苦的华北农村去画速写,并成就了他的事业,其成就之一就是为中国美术事业培养了一个以“速写起家”的人物画大师黄胄。他们三位的艺术对于中国画的贡献可谓大矣,假如没有他们而只有“徐蒋体系”,中国人物画肯定也不是今天的样子。杜滋龄作为叶浅予的弟子在速写上下的工夫是很深的,而且对他后来水墨人物画风格的形成有更深刻的影响。掌握高度熟练的速写技巧至关重要,它是造型基本功之一。就技巧方面讲,它使画家的眼睛观察之敏锐和手上功夫的迅捷准确相得益彰,训练了视觉记忆力。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术院校专业课程设置一般有速写一项,但由于素描等“长期作业”占主要位置,速写成了辅科或课外作业,勤奋与手懒的学生速写水准相差很多但都能毕业。从深层次考虑,对于中国画专业,速写与素描的概念是很不同的。先说素描这种传自西方的技法形式,画素描其实是为画油画做的基本功,基本原则是准确再现,观察与表现都讲究“体”和“面”,即使有“线”,也解释为“面与面之间的交界”或“体与空间的视界”;而速写则与中国传统绘画理念相近,简单说一是传神,二是简约,三是线条美、节律美。考虑到篇幅之限和读者都是内行,我不拟多加分析。由以上对比,我们理解了何以黄胄这位从未进过美院课堂的画家能进入中国画的堂奥,并在当代人物画时代风范上产生如此突出的影响。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画家,很多人如老杜一样,得力于多年速写和连环画功夫。当然我的意思并非说凡画过速写或连环画的都注定能画好中国画,因为要从速写、连环画进而画好中国画,先要做好两件事:一是突破深入关,要能深入思考、观察和表现,克服浮泛与草率之习;二是要克服褊狭和琐屑,走向大气。
也就是说要再磨炼,要提高素养,这都是必不可少的。杜滋龄1979年进入浙江美术学院深造是他一生最决定性的一步。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研究生班在李震坚教授的指导下,以水墨画了半年人体,既扎实地研究了关键的结构、解剖等问题,也把造型与笔墨实践结合问题提到一个新高度。两年的学习是开放的,广泛地吸取了古今中外的营养。从浙江美术学院出来之后,杜滋龄最得益的是不断地到全国各地写生,尤其是多次的西北之行,去新疆、去西藏,开阔了心胸视野,更加深了人生阅历理解。这对于一个画家精神而不仅只是技艺方面的腾飞是绝对重要的。
杜滋龄的人物画融合了南北人物画的优长,既有北方的凝重厚实,气息相当博大,同时也学到浙派人物画风的灵动潇洒、墨润华滋。他的画造型准确,形象生动传神。他笔下人物突出在面部刻画,尤其注意眼神,做到精雕细刻,十分生动。在墨色的控制上特别注意画面大块面墨白灰分布,做到繁简得宜、虚实相生、笔法流畅、潇洒自然,艺术语言做到深入浅出,雅俗共赏。
他的水墨画《帕米尔初雪》《帕米尔之秋》《古老的歌》《大漠行》等,都以新疆民族生活为题,特别强调在风雪环境中少女的端庄美丽,尤其是明亮的眼睛,和老牧人饱经风霜的皱纹和刚毅的线条形成强烈的对比。如花的美艳青春和铁铸般的人生印痕,既是强烈的对照又充满了哲理。其中《古老的歌》更以简括精炼的用笔,达到传神阿堵的高度。
在我的印象里,杜滋龄是一位勤奋专一的画家,他是那种视觉和思维都离不开画画的人,凡生活所历、视野所容,无不可以信手拈来,落笔成章。他去欧洲和南亚访问,归来即有《塞纳河之秋》《中东风情》《山民》《舞蛇》《卡拉奇妇女》等洋溢着异域风情之作,而且是简约明快,以少胜多,即使一袭裙袍、一个眼神,都似有风情万种,令观者悠然而神往。
我深信作为一位成熟的画家,以他一贯的勤奋和对人生、对艺术的深情挚爱,杜滋龄在艺术的道路上还将继续攀登。
(《中国文化报》2005年7月5日期)
发表评论 评论 (3 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