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波随笔
看人物,不止于人物
陈海波
上半年看了许多西洋艺术绘画展,不得不说,这几年随着上海打造国际文化大都市的步伐,家门口就可轻易看到的海外大展愈来愈多,大家对西方绘画、名家的熟悉度也越来越高。不过与此同时,我也常想到我们的中国画,它们虽一点也不比外来艺术逊色,又和我们的文化血脉深深相连,但如今许多中国人却看不懂中国画,甚至兴趣也颇小。显然,我们应当对此予以关注,视野需做必要的前推,也需要更多能够深挖自身文脉的本土大展来提振这方面的文化自信。
程十发美术馆的“因心造境——上海中国画院院藏明清人物画研究展”刚开展不久,是近来绘画展中难得的“中国风”,于是趁着周三得空,便迫不及待的前往观览。来自上海中国画院院藏的40余件珍品,还是相当有分量的,陈洪绶、丁云鹏、曾鲸、华喦、黄慎、高其佩、罗聘、任伯年等明清名家的作品,涉及写真、高士、仕女、道释等不同题材的人物画,其中不仅有鲜为面世的,还有首次展出的佳作,向观众呈现了彼时明清人物画具有意义的突破和独到之处。
“因心造境”,这个主题,让我想到了我最喜欢的中国哲学家之一,王阳明。“心即是理,致良知,知行合一”,这11个字,既阐述了君子之道的新形态与新境界,也潜移默化影响着中国画坛生出新气象。事实上,阳明心学对中国绘画美学的影响,尤其是人物画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正是受到阳明心学的影响,一批追求思想与个性解放的文人、画家出现了。由此,绘画思想从注重外在形式向写神转变,也促使画家在创作过程中勇于抒发内心情感。也正如此,才有了陈洪绶高古奇骇的变形人物画风,有了徐渭开创的泼墨大写意花鸟,有了八大山人的极具个性……
展览以“因心造境”为名,集“俗世纷呈”、“与古为新”、“道释瑞彩”三大板块。丰富的人物画类型题材和表现方法、情境意趣都具有深深的时代特色。笔端刷却尘间土,在“俗世纷呈”中的《陈玉璞像》《清代人物写生》等作品,从不同角度描绘了时人真实的生活状态与俗世情感。“与古为新”板块中的《东山丝竹》《簪花曳杖》《抱剑仕女》等作品,展现了画家们追慕先贤,追寻传统文人画的价值理想。“道释瑞彩”板块中的“钟馗”“铁拐李”等神仙人物,从洒脱纵横、泼辣有力的笔法中寄托着俗世情怀与超然象外的内心表达。
陈玉璞像,曾鲸、张翀,38×167.5cm,1633年
清代人物写生,任伯年,35×36cm,1882年
这些画作笔墨表现精湛精深、矫健遒劲,或生动奔放、意趣超然,或放纵粗、水墨淋漓,或意境内蕴、充满韵味格调。群贤毕至、大师云集,这些作品所折射出的精湛的造诣、开放的理念、变通的精神、睿智的开拓,反映出在那些时代背景下,于绘画笔尖崛起的创作理念,体现了中国人物画的丰富性,呈现出一幅充满生命力和时代气息的历史画卷。它们不仅翻开中国人物画的新篇章,更在中国艺术史上承载着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重要意义。
钟馗图,黄慎,170.5×102cm,1757年
陈洪绶,自然是这场展览的重头戏。事实上,他也是明清人物画中的重头戏和里程碑。我常常有感于他的人生历程。从展现出极高的绘画能力、到心怀功名壮志,从寄情山水到最终为僧离世。他的人生,他的才华,他的纠结,他的彷徨与压抑,是那么让人惋惜。虽然他留名千古得后世敬仰,并得“盖明三百年无此笔墨”之评。但在那个朝代更替动荡的当下,他显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这种不快乐,让他在精神上自觉或不自觉地要求突破传统束缚,否定所谓的正统,不愿同流。他借绘画与笔墨遣兴畅怀,抒发强烈的感情、张扬的个性,那呐喊声是多么强烈。
簪花曳杖图,明 陈洪绶,69×41cm,绢本设色立轴
有关于陈洪绶,我最关注的是其拜入明末著名哲学家、文学家刘宗周门下,成为其入室弟子的这段。放到如今社会,我们已经很难听到一位艺术家拜到一位哲学家门下的事了,好像画就只是画,与笔有关,与技有关。与心性的联系,与学识的联系却都越来越小。没有博古,便难以通今,因此哪怕是临摹,也总是空有其形,不见其神。我也想到,如今每逢到高考前夕,也是许多学业成绩不佳的孩子才更为考虑从美术方面寻出路,他们中当然也不乏一些在画画上充满天赋或为此极其努力者,但要从中出大家,要让中国画出大家,这样的路径显然又窄又坑。
达摩,明 陈洪绶,95×52cm
有时,错的方向,便注定了终点在南墙。几百年前,渴望入仕、屡考不中的陈洪绶何尝不是一个这般的案例。工匠与士大夫的阶层之差,自我定位与社会定位的矛盾,让这位天才画家竟感叹自己“乞与人间做画工”。如今的我们或许已能旁观者清,那个充满八股教条的科考,怎么可能筛选出如陈洪绶这般的与众不同。可是我们真的旁观者清吗?我们不仍然在为孩子的教育,为应试教育,为社会人才的选拔和工作而苦恼吗?
簪花曳杖图细节,明 陈洪绶
我们仍然在探索,希望解开这道跨越时空的难题。我们或许已然知道这道题的答案,便在于一个人如何看待自己,如何找到真正的自己,找到自己应有的价值并自洽,但正如阳明心学所言,若知而不行,便仍是不知。而或许错不在我们,亦不在时代,许多事,最后只得归于时势造人,因为也正是那样的时势,才造就了陈洪绶。多么矛盾,多么讽刺啊。
无量寿佛第一躯,任伯年,112×45.5cm,1872年
如果说看陈洪绶,是享受中带着点伤感,那么看到任伯年时,心绪则稍能开朗起来些。我喜欢陈洪绶,自然对任伯年最是偏爱。这次展览中他的这件《无量寿佛》,便让我驻足许久。这位无量寿佛,不同于常见的老者结跏坐于蒲团上的形象,而是描绘了一位卷发老者,裸足合掌而立的新颖形象。金石笔法入画,用笔顿挫。中国画讲求以线造型,线条不只是单纯抽象的符号,而是充满激情的和生命力的灵魂所在。任伯年寥寥数笔便刻画出了人物慈眉善目又气度宏大的神态,画面充满内在的力度和灵动感,形神兼备,堪称经典。
东山丝竹,任伯年,135×61.5cm,1886年
作为古代书画的收尾,“海上三任”亦是近现代的开端。海派的大气正在养成,一个兼容并蓄、海纳百川、充满期望的崭新的时代正迎面走来。我们从此看到人物画又形成了一个新的高峰,在继承中国画优秀传统的同时,沿袭着陈洪绶等先辈从心出发的创作理念,更紧跟时代发展且尊从自身心性感受,师古而不泥古,展开各种丰富的、充满变化的创作。这使得我们眼前的人物画,不仅是画,也成为了记载时代故事的重要文献和点燃燎原的薪火。
墨趣纵横、高古奇骇、富于个性,而至雅俗共赏。明清人物画的艺术魅力便在于这从画中显现的“心性”、“志气”。当人们将目光从高大雅正转向了狂怪奇崛,从优美典雅转向了高古奇骇,一种新的艺术面貌拔地而起。但我们应该深刻理解到,这种变化并不是随意为之的。
这也让我不禁想到如今当下,高速信息化的时代中各种信息爆炸式传播,流量为王的环境让不少创作者总爱依靠面上的标新立异来博人眼球。他们求新求变却流于表面,以为前无古人的绘画方式或效果就可抢人耳目,但缺少内涵,更却缺少真情实感,终究是无法耐看和长久的。
一直以来,人物画在中国传统绘画的艺术长河中担当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纵观其间,变化发展不断,每朝每代都有着独特的艺术面貌和风格,而成大家者,无不是与时代同呼吸者。因而,中国画的发展,离不开对时代的思考,否则便难出震撼时代的大家与名作。看人物,不止于看人物。因为画人物者,亦应从不止于画人物。
陈海波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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