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浩义,笔名老甲,著名大写意水墨画家。1938年出生于河北省遵化县,1961年毕业于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国家一级美术师。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老甲艺术馆馆长。
金台记:
老甲开创了“非常大写意”画法,影响巨大,成就斐然,是画马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老甲是一个纯正的画家,生活中不流于世俗,艺术上敢于不断突破创新。
老甲的画充满阳刚大气和正大气象,体现了民族雄强的大国精神,这也正是时代所应该大力倡导的。
“金台点将”栏目点之,是以为记。
受草书书写启发开创非常大写意风格
李树森:您的画独树一帜,被称为“非常大写意”,笔简而意浓,“气”“势”磅礴,所创造的视觉强度是前所未有的。石涛曾说“在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取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我有在。”我想可以借用这段话评价您的画所达到的至高境界。我们想知道,您是怎样开创这种“非常大写意”风格的。
老甲:我写意的感觉,上大学时就有,那时候画得比较具象。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还处于特殊的历史时期,为了避免画人带来麻烦,故而采用画马锻炼使笔用墨的方法。我画马的初衷是为了研究中国写意画的笔墨规律,这种想法现在看起来有些可笑,但历史是经常开玩笑的。当时的要求是笔墨淋漓痛快而不失形,认真地讲,那时画马只是笔墨游戏而已。没想到,经过不断研究试验,马成为了我的重要创作对象,越深入研究要解决的问题就越多,以至于不能自拔而成为“画马专家”。
刚开始画马,就想到要放开,但是缺乏力度。画马,首先一个是笔墨,再一个是造型。如果完全是生活中的造型,你要表达的东西肯定出不来,这就要变形。经过长时间连续试验,发现变形是有规律的,后来发现任伯年作品也是变形的,但他是小变形,变得非常舒服。
我研究过中国的书法,尤其是草书,观察它的笔法变化,寻找“连”的规律和办法。正是受到草书书写的启发,突然想到马的结构,四条腿、躯干、尾巴、脑袋,整体比人物简单的多。但又比写字复杂得多,跟写字的一条线不同,一条线是出不来的,这就要千方百计变得与它接近,这就是我后来画马的方法。怎么能变得接近一点,互相之间的零件怎么连上,根据文字的规律,很大胆地把马腿拆开了,但是零件部分摆不好,那就不好看了。如果不讲究运笔那就会简单化,就变成平面剪纸,出不来你想要的力度、趣味,所以就要重新组合。开始是按照一个大概寻找它的规律,马腿分开了、马尾巴也分开了,在这部件里面寻找运动笔道的变化,概括之后再总结其中的复杂。一概括,就在书法中找到了这个“简”。
这个探索的过程非常艰辛,我用了十年多的时间。
形象为笔墨服务
若有一笔是画也非画
李树森:著名美术史家、理论家陈传席说,在中国两千多年的画马历史上,大约有四次大的变革,其一是汉代的汉画像风格,二是唐代,以曹霸、韩干为代表的风格,三是徐悲鸿以大写意笔法写马,四就是老甲。前三皆以笔墨为造型服务。而您则相反,造型为笔墨服务。他说您的笔墨是一种哲学,一种精神,画无一笔是画,无一笔不是画。您是怎样做到这些的?
老甲:我的作品主张形象为笔墨服务,对此有很多朋友不解。我的画都是有形象的,并非常讲究,且马的形象都可体会出它的主旨与内涵。我的大写意结构,在中国画里是一个创造出来的新结构。风格往往源自于一个画家的生活经历、知识结构和性格禀赋。
我的绘画之所以发展到今天这样的风貌,除了书法,还受到家乡河北遵化皮影的影响。幼时的主要文化形式就是皮影,皮影动态造型的趣味性,简练中的生动性和动幻性,作为一种视觉积淀,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灵深处。皮影的唱腔简洁高亮,其造型,一个眼够了就不用两只眼。这里面隐含着《道德经》中所说的“少则多,多则惑”,见解精辟。
上世纪八十年代画马时,我连续多次去了内蒙古草原,观看套马比赛。套马的精神状态很感人。比赛场很大,空间很广,征服与被征服的主题其实贯穿于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在这个体育项目里同样体现得淋漓尽致。马的挣脱、嘶鸣、呼号、争斗,那种紧张的场面,颇具震撼。
我的作品中有哲学的意义,但我又反对哲学的图示化。作品也需要哲学思考,否则就没有深度,也很难深刻。这里面有一个尺度把握的问题。艺术作品不是哲学副本,它是一个艺术形象,一种感人的力量。能让人从你的画里得到一种独特的体验,一种美妙的感受。
突出的解构与创造特点
李树森:当代画家为追寻艺术本体,都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绘画的现代性和现代意识,从而引发了绘画形态和语言符号的革命。而不断的解构与创造正是这场革命的驱动力与普遍现象。反观艺术史上的很多大师,都是通过解构与创造确立“自身的形象”的。您的大写意水墨画在解构与创造方面成就非凡,是否可以谈谈您对解构与创造的理解。
老甲:现代性和现代意识,也就是艺术的当代性。当代性就是区别于过去的一种“掘”进,代表了绘画历史的发展。
我的解构和创造,也就是俗称的“变形”,实际上是在写实的基础上,一步步图式化衍变过来的。如果不是通过具象的写实形象逐渐衍变过来,我现在这样的画面图式,笔法踪迹中,也就不可能隐含着与现实真实相关的形体结构,笔迹的节奏也会紊乱。
中国写意画的意象造型,不是不要形,也不是稀里糊涂画个大概模样。中国的意象造型与波洛克的无意识宣泄不是一回事。艺术形象,不一定非得是自然物象的真实再现,勃拉姆斯寂静的田野,没有临摹自然的风吹鸟鸣,但你不能说那里面没有音乐形象。同理,金字塔的正四面体,也是一种夺人魂魄的视觉形式,也不能说它不是形象。马家窑彩陶上的那些纯抽象的纹饰,充满了神秘与魅力,都是形象。最突出的还是书法形象,张芝、梁武帝、孙过庭论书中叙述的书法形象,都不是具象的,但它们同样都是形象。
在我的作品中大都是块面,然而绝不是一块块拼接、重叠,而是用很大的毛笔,通过传统书写的方式,表现一种气势与力度,达到浑厚华滋的笔墨效果。
解构出来的“团块”样式,是我长期艺术实践的成果,是我个人的基本语汇。它是对客观对象的概括和抽象,是主观情感的凝聚与生发。我的焦墨团块展现出一种由内心流露出来的刚健和雄强,同时也流露一种凝重和浑朴。在画马的时候,我整个过程是在理性控制范围内的,但是这种构思中还要有一种情绪,一种自然流露的情感。这种情绪决定了当时的整体感觉,如果这种感觉不到位,断断续续加修修补补,就会导致画面整体的气脉不畅,大写意也就失去了灵魂。
时代需要阳刚大气和正大气象
李树森:好的画作之所以珍贵,并不是因为画的本身,而是画中所显示出的某种精神意义。艺术大师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傅抱石、吴昌硕等人的作品,占据了近代绘画艺术的主流,其作品皆都富含大气、雄气,甚至霸气、狂气。
您的作品充满了阳刚正气和磅礴大气,雄浑博大,发人振奋。现在,我国正处在大国崛起的历史时期,时代需要阳刚大气的精神和气魄。这种雄大的艺术有利于激发人们的事业热情和爱国情怀,鼓舞人们为美好生活去努力奋斗。您怎么看待艺术与时代、民族、人之间的关系?
老甲:艺术大师的作品,每时每刻都会散发出它的生命信息,也就是“精气神”。它几乎与人一样的有生命感,宇宙万物皆为气之流动,气动则万物活。所以,古今中外评画者无不着眼于气的认识与论述。
气的显现亦呈现多种模式,有正气、邪气、雄气、霸气、狂气……,每种现象都反映出它昭示给人的一种“感动”,给人的一种自然界的启示。艺术作品所昭示的各种不同气的信息,同样昭示其真善美与假恶丑,也反映到社会里,反映到具体人身上。
我的绘画是一种势,一种力。势是形式,是现代审美式。力是力气,有气就有力,没力就没气。一个是外在的,一个是内在的。将这两者充分结合起来,表现出雄放的艺术风格。当然,力怎样表现,不是简单化。有些人的作品看起来气势很大,也有力,其实是一种简单的描摹和堆砌,并不是一种精神状态下的真实表达。当代审美意识,常常要求你怎样表现符合时代需求。传统中也有些作品表现“力”与“势”,但与我的追求是不一样的。
改革开放以来,无论是美术理论还是实践,总体上片面地把中国文人画那一套变成了品评的标准,其实这不利于中国画的发展。大气、雄强的艺术作品,作为一种精神支柱,它应该是推进历史的信号。文艺作品对社会有推动作用,远胜过写几条标语。作品能够把高大、向上、阳刚、强有力的精神状态调动起来冲击人们的灵魂,对观者产生感召力。
当下,中国的政治经济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良好发展面貌,在绘画方面还没有明显强调学术倾向。我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在思考,中国画传统(指元以后的文人画)固然好,但常常被人们惯用一些小桥流水式的那种小趣味东西,并主导着中国画的延续与发展。其实艺术的发展规律,并不应该如此。
以我法写我心
李树森:毕加索的绘画风格追求不停地变换,因为他头脑中不停地考虑出一个又一个的样式。许多画家穷其一生都搞不出一个自己的样式,更不要谈独特风格。您的画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但您还在不断地寻求突破,这一方面显示出你极强的创造力,另一方面,也体现出您的远大艺术理想。您能不能介绍一下在探索创新方面的经验。
老甲: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很喜欢色彩,很喜欢印象派绘画。我的老师卫天霖先生,在日本留学学的就是印象派。但是当时我这种嗜好,并不被人理解。还有,八大山人也是我最欣赏的画家,他是纯粹的为自己画画,画心中所想。他最大的成功就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图式,有独树一帜的绘画语言,不重复古人。一位艺术家的技法可以慢慢成熟,但根本的思想别人是学不来的。这里没有诀窍可寻,一位大艺术家成功的根本就是画他自己。毕加索也是这样,他在作画的时候并不会考虑别人的喜好。
我挺喜欢西方一些画家的作品,比如毕加索、马蒂斯搞的变形,有些画得挺简单,他们为什么会成功?我画的“大写意”,其实在某些方面也是一种内心的冲动,一种无法控制的表现欲,用最简明扼要的语言讲我想讲的话,或许这一点上与他们有些共同之处。
我画山水,出乎很多朋友意料。事实上画山水画就是要表达一种思想,一种情结,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境界与气象。有了明确的目标,然后再思考用什么样的语汇来表达它。我画山水就是要表达浑厚、旷达,那种乾旋坤转似的心中大山大水。用心中的山水,将大山用几块几块的横横竖竖的穿插,也可以浓缩几个点。从这些符号里传递大山的气魄,创造天地“宇宙意识”,这些作品不是原始的自然,自然中没有。只有经过高度提炼,才能形成艺术作品。这里既要遵循法则,又要创造。以强烈的风格与个性,赋予大自然新的内容,以磊落雄强的民族精神,带给人们浑灏壮宏的审美感受。
我不喜欢总是重复自己的某种形式,常想找寻新的东西。我希望从内心强化精神上的东西,使其变得更纯粹,这是我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作品精神内涵反映个人意识追求
李树森:您的性格也一如您的作品,大气、刚强、诚实、耿直,确又不失谦和。作品的精神内涵是不是也是您有意识的追求?
老甲:马,已经成为我的精神奴隶,我一切的喜怒哀乐都寄托在它身上,认真地说也不在它身上,而是在画出它的笔墨上,是笔墨在喜怒哀乐,笔墨幻化为马,怒马、奔马、小姐马(丽人行,摩登时代)、舞蹈马(青春舞步)、套马人、弓箭手……
我在处理作品时,非常注重精神内涵。我画马、牛、人物、山水等,想的不完全是形,更是注重内在的涵量,传递出我的意象感觉。我认为,笔墨当随时代不是搞一套形式,更是一种思想,也就是说需要更大的、更宽泛的、个性解放的精神。人们所说的“大而空”,或者是“玄而空”问题,我认为这个“空”,就是没有内涵,僵化地摆在那里,那就是“空”。你赋予作品活力与生命,就不会“空”。
我画马,不是简单地画上几笔,也不是简单地变形,而是对马认真研究后的艺术表达,也许有人并不认同。徐悲鸿当时画马,也有人不理解,现在公认了。有自己的东西,那是艺术家的根本。我认为,马和人一样有性格,有动物本能。画马其实传达的是人的想法。我画了一幅题为《信步》的作品,马画得很悠闲。有的马,我画得非常粗壮,高昂着头,赋予它精神状态。我画牛,更多是一种力,要有强劲的力度,浑身使出劲来,从而表达出一种精神。
作品具有鲜明的书写性
李树森:如何解读您作品中的书写性?
老甲:很多搞现代书法的人说,你的画是现代书法。事实上,我是在“王楷”衍变为草书的过程中,找到了大草变形的规律和价值指向。我和杨刚先生同在北京画院,他有一个见解和我不谋而合,即在迁想妙得中回溯以前的文化样式也是前卫,他管那叫“极古极新”,我是把中国大草书法的经典精神,迁移到我的绘画创作里面来了。这种“迁想妙得”,使作品有了特殊的视觉张力,达到一定高度,有一气呵成的视觉效果。我的画面的力量,不是使劲给出来的,厚度也不是慢慢积淀出的厚度,它的走笔贯力从表面看不见,实际上是“无力之力”,是“无中生有之力”。
我的画现在还在变化,是向更高境界发展。这之中,用笔速度疾徐顿转的控制,需要像太极拳高手一样不断修炼。画面的节奏、震撼感,虽然说到底还是情感作用使然,但这不是简单具象形象的抽象改造,不是简单的所谓的“笔墨构成”,而是以中国书法“骨法用笔”的方式,从里到外,从形象到精神把握以及在处理上,都具备了指向一个令人精神为之豁爽统一的一团和气。这样的画,使人看了能够在观画人的脑中成为一个常常萦回的活体。
中国书法中讲“点如高山坠石”、“撇如新月在天涯”,这实际并不是以一个具体的坠石和新月比拟书法,而是特指亘古以来的所有高山坠石乃至新月给人类留下的心理影响。为了记录、传递这种影响,用有声语言和文字很难表达的经验感觉,就有了以“意象”为表达方式的艺术手段,这才是最有难度的。我的“大写意”,实际上追求的就是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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