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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杂文] 怀念高晓声先生

6 已有 3586 次阅读   2016-08-23 12:32
                                              怀念高晓声先生
                                                        来源:雅昌作者:熊广琴 



 

              
 我和高晓声先生认识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那时,我对写作热情颇高,一家晚报的副刊正在给我开散文专栏。我常常白天画画,深夜写作,时间用得很紧。高先生家住在长江路边的相府营。长江路上有裱画店,有美术馆、图书馆,还有纸张用具店,我总是算好时间,到那里办完事顺道去高先生家,让他看稿子。他除了说我的“语言好,没有问题”;就说“这篇好”,“这篇平平”。至于为什么“好”,为什么“平平”,他好像从没说过。心想我也知道哪篇好,哪篇平平,来请教就是想如何解决这个“平平”,那样就篇篇精彩了。可见,我那时还很天真,还不懂得写文章是不可以被教的,否则李白苏轼周围不尽是文章高手吗?但高先生还是给我改了一回文章。有篇谈赏梅的,行文至“那高启大概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才写出‘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接着后面还有一小段文字是关涉隐士的,高先生指着这里说:“这段也好,但你先把它拿下,放那儿,以后写别的时侯会用到,再用。”可见他料定我会不舍,我的确非常顾惜地删了那一段。事过多年以后再看,高青丘的那两句诗实在不高明,和他的才与境都不相称——怕是哪个俗人伪托的也说不定。我又延展了那个不高明,成了一个“疣”。高先生轻轻一刀割了这个“疣”,又不叫你感到疼。

  高先生是真正的大家风度,从不说教,话也不多,云淡风轻的感觉。

  有一次我上他家去,有个小伙子在,高先生说是他的小同乡,在附近中学教书。我和高先生说话的同时,小伙子在给我沏茶,放稳了杯子,打开茶叶听盖,伸手就要从里面抓茶叶;高先生欠起身来,上前接过小伙子手上的听子,轻轻顿了顿,茶叶就自己落进杯子里了。这过程中,他依然和我在说话,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还有一次,见到一个中年妇女在做家务,高先生说是保姆。正好是午饭时间,高先生留我吃午饭。饭菜非常简单,最主要的是不可口,颜色也难看。吃时,我心里有些难过,高先生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吃了那么多的苦,晚年应该得到更好的照顾。后来有一次不知为何事聊起这顿饭,高先生说我那天吃了十只蛏子,而那道汤里总共是十二只。他说着笑得喘不过来。我非常吃惊——有这样的事吗?也许当时我真成了一头“饿熊”。我笑了,同时也感到可怕,——这小说家的眼睛也太厉害了。

  有次和我聊天,可他的家乡话,再加上他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影响了节奏,使得我怎么也听不懂,我请他用笔写出来给我看。他长叹一声——“好悲哀啊!”顿了好久,不说了。后来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很旧,慢慢打开,伸过来给我看:发黄的塑料膜里一张姑娘的照片,眉目清秀,笑靥微微,特别是两根辫子,不长,只到锁骨以下,但缀在上面的两只蝴蝶结却太熟悉了,锯齿状的,很小的时候还见姐姐们戴过,粉红绸子的,带着一种特殊的香气。高先生说得极慢,慢到确信我听得懂为止。这个姑娘是她的结发妻子,在他被打成右派发配回乡劳动一年后死了。那年他三十岁。他们俩是同学,都有严重的肺结核病。她是学音乐的,辞了工作,陪他在乡下改造,病势越来越重。有次去镇上给她去买药,那药要一块五毛钱,可他手里只有一块钱;去了镇上的姨妈家,捱到天黑也未能开得了口,攥着一块钱回了家,两天后妻子就死了。一个月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里长满了虱子。这段经历后来被他写成了长篇小说《青天在上》。

  这时,他的病也更厉害,——肺上的病灶已发展成一个8x8cm的窟窿。后来不得不动手术拿掉了四根肋骨和一叶肺。这个情况并不是他对我说的,我在他的一篇叫《刃的怀念》散文里读到的。“8x8cm”——读时就好像有一条毛毛虫从心上缓缓爬过。我放下书本找来尺子,照这个尺寸,认真画了个圆——竟比一个鹅蛋还大,赶上我曾见过的鸵鸟蛋了!一个人的胸膛里又能放几个这样的蛋呢?

  高先生和我谈他对早逝爱人的想念,却从未谈过自己“从一个年青人变成小老头”所受的苦和委屈,但我从陆文夫等人的一些文字里已知道不少。有一回问他“您觉得委屈吗?”他垂下眼帘,停了一下,轻轻地说“也没什么。”后来我由此想起孙犁,在给初入道的一位女作家信中的一句话:“你年纪很小,我每逢想到这些,我的眼睛都要潮湿。我并不愿同你们多谈此中的甘苦。”这些老人,抱括鲁迅都是这样的——不愿同晚辈谈他们所受的苦难。

                                         

  高先生和我谈得比较多的,我对他有更多了解,其实是他去世前几个月的海南和杭州。

  1998年,我去杭州中国美术学院深造。初冬,收到高先生信,从海南来的。信上说他已到海南过冬了,告诉我那里的电话和通信地址;并说“这里情况好极了,空气,环境,主客之间关系都好,欢迎你假期来这儿。”

  12月份正是我们南下写生课,我去了海南。

  高先生住在海口江苏作家薛先生处。薛先生是他的老朋友,无锡人,好像在那里有个文化公司,一边经营一边写作,听说正在写荣氏家族。那里有从无锡带来的厨子和女佣,高先生是紧邻无锡的常州人,这样的主客关系确实“好极了”。高先生虽才来不久,比几个月前在南京见到时身体状态好很多,精神也很饱满,步履沉稳而轻松,好像那里的大榕树,饱吸了氧气和光辉,现出一派澹定、从容和活力。他说他常去海边散步,极好,有时走得很远,又不得不回头,当心遇到打劫的。这多少会扫了兴致,但,看得出来,他依然很惬意。他说他在写小说,看了很多电影的碟片,并说“前几天看了一部叫《勇敢的心》,美国人拍的,很好看,你哪天空了,我放给你看。”

  他在那里很愉快。

  我在那里,薛先生招待了我。我的工作结束了要回去了,便回请他们,好像是去了一个什么山庄的一家餐馆。回来后,高先生又是笑得喘不过来,我被他笑懵了,尴尬地问他笑什么;许久,他的力气好像被“笑”耗尽了,才定住,说:“你请客,还说人家‘菜点多了’!”我这才想起刚才的事。我请客,请薛先生点的菜,最后剩了不少,大家看着桌面,我顺口对薛先生说“你点多了。”其实,那顿饭最后还是薛先生执意买了单——他说我是学生。我因“学生腔”闹过许多笑话,如果都叫高先生见到,怕他都来不及笑呢。一点点小事,在他人甚至是尴尬,在他却是巨大的笑料,总如“星火燎原”,——好像早已准备好了一堆干燥的柴伙,不管多小的火星,总是一点就着,那火仿佛一下子从地心里窜出,瞬间气势磅礴,大地震动——好像要吞尽人间的烦恼!说真的,那时,我还不能理解他的这种笑;可没想到高先生去世多年后,我却在不知不觉间继承了这种笑。仿佛高先生在旁说——“只要有机会就笑吧;除了笑,没什么道理好讲!”高先生波澜壮阔炼狱般的一生,最后都浓缩到这样绵绵不绝的旷达的开怀大笑里。他是弥勒转世吗?——我有时不禁这样想。

  回到杭州,年底收到高先生寄来的信和“墨宝”。——“春笋昼夜能三尺,铁树千年始开花。各具异秉诚可持,岂无残缺靠自察。细想磨砖成镜事,大志当在镜以外。挖井愈深土愈坚,难关更在九仞下。莫把挖泉当目标,泉外还有大世界。——读《熊广琴画集》有感写出共勉。高晓声戊寅冬。”去海南时,我送了高先生新出的画集,在那个年代,我出集子算早的,再加上我当时画画写文章都是在一种较轻松的状态下进行,高先生遂写来了这样的诗加以鞭策。可不是吗——“挖土愈深土愈坚,难关更在九仞下。”后来的这些年我在艺途中遇到多少难关,克服了多少困难啊!诗是用盈寸的行书写在一张小的生宣纸上的,还附加了一张更小的纸头,上面写道:“广琴:不疼不养地写了几句顺口溜,是给你的新年祝词。‘磨砖’一事,见道家一书《七真人传》,我这里反用了这个故事的意思。”高先生的毛笔字和他手稿上的硬笔字如出一辙,劲健而婉约。来信中还谈到他出去买纸笔的情景——“有次为买宣纸及小字笔从家门口一直走到省委门口(隔壁就是武公祠了),还没有宣纸,小笔则太丑,郁郁不得志而还。没有文化真可惜,怪不得鹿回头的那雕塑像生了傻病的胖子。”“郁郁不得志而还”,看来是没买成。那么他后来又是去哪里买了写这字的纸笔呢?从墨迹看,这笔不仅丑,而且顽劣,但执它写字的人似乎更倔强顽强而坚定。信中还说到他“精神好了,在这里闲居太无聊,便想写小说。现在我写小说太难,不为别的,就是要写好它,如果不能超越时代,也一定要超越自己,如果不能,又何必写。最近花了二三十个小时,结果又撕掉了。撕了好,省得浪费读者的时间。”高先生是享有盛誉的当代短篇小说大家,独步一时,他笔下的“陈焕生”成为新时期文学画廊中最具光彩的人物典型之一。评论家认为,“高晓声是继鲁迅和赵树理之后,又一个为中国农民画灵魂的高手。”这位“陈焕生老爹”的历史使命其实早已完成。他早该心安理得地颐养天年,但艺无止境地追求是如此宿命般的不可遏止。

  “为什么要写要画呢?只有一个目的,而且是终极目的。就是要写出画出好东西来,因为世界上好东西太少了,所以要创造好东西。”这段话是说我的,因为我当时被一种极度的虚无感笼罩,没有了彼岸感。在海南时我向高先生提出了那个问题。

  接到高先生最后的一封来信,已是转年的春天,1999年3月11日他从三亚发来的。信上说他是陪广州花城出版社的老友李士非夫妇来此的。——“总之我非常愉快,前天我一个人下了大东海,我在那儿猖狂地对人类破口大骂,我问:五十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小伙子哪里去了?为什么人类出现了如此大的断层?

  没有人敢回答。

  昨天去了亚龙湾,李氏夫妇走失,害得我丢了下海的机会,才把他们找回来。他们是常常丢失的那种人,所以显得很宝贵。因为现在愿意丢失自己的人不多了。今天他们去南山,我不奉陪了,我出卖劳动力替这儿的主人写一篇序文,以补偿其招待消化的力气。写本信时,序文已出,下午仍下大东海。”这年高先生已是七十一周岁了,如此高龄,一介文弱,沧海茫茫,中游击水,表现出如此强悍的生命意志,很难想像他会在几个月后离世。

  三月底的一个细雨霏霏的中午,我和几个同学从学校食堂出来,正要出去上茶楼,却惊见高先生从南山路的中国美院大门快步走了进来。太意外了,事前没有任何消息。他说他后来随李士非先生去了湛江,在那里呆了半个多月,一路游来;过这里看看西湖,后面再去无锡继续神游。高先生黑瘦了许多,他笑称自己原来是个白胖的“坐家”,现在是个黑瘦的赶海的渔翁。他很满意,说这样更好。

  高先生在杭州的几天,住在国美招待所里,除了会他在杭州的朋友,大多数时候,我陪他在西湖边散步。清明时节的西湖,碧水如蓝,碧桃似锦,微风则像丝绸,轻拂中无处不惬意。孤山周围有一些露天茶座,走累了便坐下来喝茶歇歇。高先生兴致很高,聊起了许多往事。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他的爱人。

  高先生离开杭州时,路过我的画室看看。画室的电灯坏了,因是租的一个做陶艺的熟人的房子,我不好意思找他解决,自己又难办,就将就着一盏台灯用。高先生看出了我的为难,轻轻地说:“你下楼到小店买个灯泡来。”顷刻间我就买了来。高先生说:“来,我抵着案子,你站上去。”那是个什么案子啊,不过是一大张工程板和两个立着的扁薄的木头盒子搭起来的玩意儿,一不小心晃动,就会倒。我之所以没去换灯泡,就是当心上面立不住人。高先生轻轻地屏住气,抵着,使板子的对边倚紧墙壁。我轻轻地踩上板子把灯泡换了。自此,我也多了一份面对琐碎困难的沉着和耐心。——像高先生那样“轻轻地”解决。

                           

  一个月后,我从洛阳写生回到南京,高先生也在南京的家里。这之前的一年我家已从江苏路迁至总统府西面的石婆婆庵,距高先生家不足一百米。那天早晨,我抱着我的侄子去看望高先生。小家伙才十四个月大,一出家门,仿佛刚出壳的小鸟,兴奋异常,见了小朋友就招手,见了女性就喊阿姨。可一进高先生的家门不干了,就挣扎,一见高先生就大哭。高先生在客厅的另一头,站着,有些尴尬地嘿嘿笑着;我更尴尬,因为,在我们的风俗里,小孩子见到老人哭是不吉祥的事,——这,高先生能不明白吗?我心里很难过。可怎么也哄不歇,我只好抱着小家伙离开了。第二天我们在家里请高先生来吃饭,高先生送了我们四只碗和一个玩偶猪。碗,两大两小,洁白的瓷,碗里有朵紫色的蝴蝶兰,精致优美,翻过来看碗底有一行英文“MADEINUSA”。他说是他“在湛江的超市里买的,那些瓷器真漂亮。”小猪则是用椰子壳雕的,瞪着一双无邪的眼,憨态可喜。那天饭后,他还叫去了我的家人,帮着量了厨房尺寸,他要重新改造。看得出来,高先生南下半年,不仅养好了身体焕发了活力,而且,带回了生活的热情。他想要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家。

  可是,一个月后我在杭州得到的却是高先生在无锡病危住院的消息。他得的什么病,我没听明白。其实,一直以来我只知道他身体不好,步履有点蹒跚,究竟怎样不好并不清楚。后来想来,还是早年因肺结核切除了一叶肺和四根肋骨,造成的残损和亏空;直接反应就是呼吸困难和虚弱,所以他在空气清新而温暖的海南这样的环境就能活得好。苏南这一带空气质量本来就不如海南,那些年污染尤其厉害;又赶上春夏之交的换季时候,高先生从南方回来更难适应了。——我从海南回来后呼吸道都发炎发烧,更何况他,——他要是在那里不回来就没事了。

  六月初我从杭州途经上海过无锡看望高先生。他住在无锡市第二人民医院的高危病房里,病房在四楼。高先生已不能说话,插着喉管,在用呼吸机呼吸。听他的家人说,高先生主要是哮喘、肺炎。见我来了,他很高兴。我告诉他这个月是我们的创作课,我要回南京去做,因为,我在杭州“气场”不对找不到感觉,他笑了。当我再告诉他我毕业后有可能去上海的一家专业美术单位时,他示意护士拿来板子和纸笔,然后,伸出一只手,凭感觉在旁人端着的板子上颤抖地缓缓写下:“上海做的其实就是搞艺术专卖”。过了会儿,又要写,在另一张纸上,写下:“文化最终是累死文化人的”。

  “文化最终是累死文化人的。”——如今,这个文化人大象一般轰然倒下了,倩谁来扶?——看着高先生的状况,心忧又无奈。

  “会好起来的,毕竟他属大难不死之人”——我在心里这样默念。

  我打电话喊来家人,帮着他的家人添买了一些生活用具,并落实好在院外做饭送餐的办法,然后告别高先生,乘夜车回南京了。

  此后的南京一直下雨,几十天里就没有出过像样的太阳,梅雨季在这一年好像提前了。六月下旬,我终于完成了创作。——“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芍药又名将离,何谓将离?此花开尽,春即逝矣。”这是我给其中的一幅芍药的题跋。故都烟雨,在那些天里漫漶的全是悲凉。

  返校前的一个周日,我对姐姐说“我们一起去无锡看看高老师吧。”

  那天,无锡也在下大雨。我和姐姐每人买了一束花。

                

  我俩在瓢泼大雨中进入无锡市第二人民医院。一到四楼高危病房门口,即见一个着“寿衣”的老人被推出来,这是高先生旁边床上的病人,刚亡故。我上次来时,旁边病床躺的是个老太太,听说已经去了。那张床上不停地换人,都去了。只有高先生在坚持。这样糟糕的病房状况对高先生的精神能没有刺激吗?一个终其一生关怀他人灵魂的人,在病危和死神搏斗之时,应该得到怎样的“人文关怀”呢?医生也难过地说“没办法,病房紧张”。

  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这次高先生的呼吸机除掉了,没有插管,能轻轻地说话。他在好转。他的精神很好,一再叫我说说南京的情况。我说南京在下大雨,很大很大,路都给淹了。高先生听着不停地叫我继续说,我又说南京在下大雨,下得很大很大……老是围着“雨”转,说不出别的。后来我想老人当时一定很失望。

  临别时,我告诉他我们还有半个月就要放暑假了,那时他也该出院了。高先生笑笑表示认同。

  一天清晨,我在杭州的画室里,为一个同学画册页,那盏固定在书橱上斜斜地伸过来的台灯的长长的臂,突然断了。惆怅间生出一丝不详的感觉。

  下午我接到高先生儿子打来的电话,说高先生已于当天早晨去世。那天是1999年7月6日。高先生病情后来不是好转,而是恶化,最后在无锡第二人民医院病逝。享年七十一周岁。

  三天后,我回到南京,去高先生家祭奠。祭台设在他的书房,一边的书桌旁还挂着我几年前送给他的一幅白梅。

  后来我想,若以植物的形象论高先生,最贴切的意象还不是梅花,是莲花。他的一生都是在泥泞中跋涉——风雨如磐,惊涛骇浪的,岂止是污泥浊水,简直就是从十八层地狱生长,开出花来,——一朵莲花,丰盈,坦荡,慈悲,洁净而芬芳。

2012.12.26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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