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艺术硕士,使我有缘结识了不少年轻而富于才华的同学,因同在于先生门下修业,这“同学”便有了实在的意义。所以相处时,也不免忘却了孔夫子的训诫,虽四十无闻,余少有惭意。从这一意义上说,这些年轻的同学又可称得上是我的畏友。不用说,陈昭就是其中我了解较多的一位。
陈昭身上所体现的对艺术的笃诚、感觉的敏锐,以及求索的韧性,在年轻画家中堪称迥出同伦,是令人钦畏的。这一点尤其在当下背景中,显得格外难得。
当下中国画环境,由展览策动的利益链条如此强大,很少有人不被网络其中。所以在美术学院,选择花鸟画作为专业方向已属不易,在花鸟中又以写意作为主攻则更见难能。这一点无须讳言。因为写意花鸟实在难以蹴就,往往需要一生的修为,这对于当代以职业为目的的院校教育而言,实在是一个短板。但也因此考验了那些真正的艺术求索者,他们的识见与韧劲,将是写意花鸟生机不穷的真正潜能。
以我的了解,陈昭的识见,出于天分的层面更多一些,这是艺术生成的基础。他为人笃诚,性情倔强,所以艺术上更倾向一种奇崛之境。这样的天性,如果在学习阶段善加护持,对于艺术风格的养成是大有助益的。事实上,他在长期的学习中,随着眼界的提高,能将视野集注于八大山人、吴昌硕、蒲华等明清个性派大师身上,足以说明他心性的高阔与识见的不凡。八大与吴昌硕是美术院校写意花鸟临习的主要典范,所以摹写他们的风格未必说明识见的高下,但能深入其意境与笔墨细节,进而在写生与创作中与自身气质相参合,则足可见出其善学与深悟之慧根。而对于蒲华的认识,可能更直观地显示其天分的卓然与气格的洒落。因为蒲华并不是院校临习的范本,原因大约因为其作品时有微瑕,缺乏完整的学理高度。但蒲华的洒脱与奇肆,诠释了写意笔墨的生动与品格的真纯,他虽以布衣终身,却足令后人景仰。陈昭能认识到蒲华艺术的高度,并自觉地汲取其精华,不能不说其眼界独到与自性笃定。
显然,在以上取法中,三家画品的奇崛与奇逸是陈昭所向往的。按照潘天寿的说法,以奇取境,须有“奇异之禀赋、奇异之怀抱”,陈昭的崇尚奇气,亦当自有来源吧。
在中国画学习中,我始终认为,对于笔墨品格的认知是进入写意艺术的唯一之途。舍此,即便描头雕尾,极尽造型铺排之能事,也终是门外徘徊。看看当下那些衮衮名公以及各色市场达士,未入此道者实不在少数。所以当我看到陈昭的作品,在笔墨的修炼上能直入沉着而洗练、素朴而灿烂之境域,远远超出他这个年龄的大多数修习者的认识,不能不令我刮目而视。
陈昭对笔墨品格要求高,对笔墨用材自然也从不稍降,可谓纸不厌精,墨不厌细,几近饕餮之嫌。他每画必磨墨,即便野外写生,也绝不苟且,那种气定神专的功夫确实让人感佩不已。
除了笔墨的理解,陈昭的另一个突出之点是对于画面结构的控制能力。这一点也可理解为对画面形式的感知与把握。这对于头脑敏捷的年轻学子而言可能是个优势,美院良好的环境,以及各种迅捷的媒体渠道,强化了他们对于形的敏感与捕捉能力。但我要说的是,敏异的构型能力背后,那种对于形的气质与独特文化意味的择取。因为,并不是所有敏于形式的人,都能洞见到“形”所内蕴的生机,与历史所积淀的文化深味。看似形式的东西,其实不只是来自视觉,甚或更多来自心灵,来自对于物象生机的体察与文化传统的省悟。
这一点在陈昭的写生过程中反映得尤为清晰。写生是花鸟学习中一个极重要环节,对于多数科班出身的画家而言,“应物象形”不是难题,难在对物取舍中的自如创造。而不同的理解或侧重又极易造成写生中的两个极端:要么一味照物摹写,机械复制;要么不顾物象形质,妄意舍取。其致命处,皆在忽略了对物象生趣的体察,以及自性对于外物生机的感应。两者因流于表象而机趣顿失。如何在写生中取舍得兼,写出既体现物象生意又符合画理规范的完整之作,是对一个画者结构控制能力的考验。
陈昭的写生,很好地关照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在深入体察物象时,能调动胸中储藏的传统图像资源,以敏锐的心性寻绎两者之间的联系,写出了符合画理的物象生机,并兼顾了传统笔墨符号的文化传承。如他于版纳热带植物园所做的大量写生,一眼看去,能感受到物象独有的生机,在笔墨提炼与画面取舍上又可见出个人的匠心,当然也隐约可见他所取法的八大、蒲华等大师的风神。这实是一种学而能化的聪慧之举。
对于笔墨品格与画面结构的把握,天分的颖悟固然重要,但后天的修习却更为持久和可信。陈昭正是在这一点上,具备超出同伦的品质。甚至可以说,他整个生活,也为画画目的而服务。他会在生活的庸常秩序中关注到与画画有关的各种细节,如他会在校园中留意到花开的过程,在外出时他会收集到各种植物的果实,在小市场里,他也留心那些花鸟虫鱼的区别,他甚至会随时专注于一截木棍或者一块顽石的纹理,等等一切足以说明一个人来自内心的对于周围物事的兴趣与艺术感知的痴好。以至于在他的案头,随处可见自然中那些有意味的寻常之物。这确是一个从艺者不可多得的习性与天质。
写意画总要表达一定的意,这“意”既含有“物”本身的生意,也涉及画者的情意,这种情意除了来自对物的喜好,还有更深层的文化之意,所以一定意义上这也是一种修养之意,亦即在长期修炼中养成的性情。但我们看到,当代写意画,多的只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如狂放,如率意,如古拙……止于表象,难掩作意,殊少真正性情的表现。所以真性情须有真人品的支撑,是在日常生活中陶养而成的。
陈昭对于写意花鸟笔墨的认识与修炼,对于图式与结构的敏悟与选择,在在都说明他已走在一条宽阔的大道上。在这条大道上,他享受着修行所带来的愉悦,有时甚至是独享这一切——他曾多次一个人长时间在外写生,那种执著与坚守,那种自信与笃定,自非常人所能做到。所以在他的画中,笔墨的沉实、气格的奇崛、意蕴的通脱,都是有所本源的,是源自一种内在的自信与力量,这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一种风格的特质,成为值得品味的内涵之一端。
当然作为一个年轻的求索者,在漫长的修习途程中,所要增加的东西是很多的,优秀的品质只能支持选择的高度,却不能越俎参证的过程。对于陈昭而言,今后同样面临许多课题,如文化的深入,表现技能的拓展,以及性情的进一步修持等,以他的韧性与专心,他的收获也定当异于常人。基于此,余期以有成,并深信写意花鸟的真正繁荣。
2012年6月于见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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